對于漢武帝的評價,在司馬光的《資治通鑒》中,“班固曰”與“臣光曰”按先后編排在一起,二者之反差一目了然。 班固對漢武帝的評價很高,說漢武開創(chuàng)的“洪業(yè)”,使“后嗣”遵之“而有三代之風(fēng)”。其不足之處,只是在贊頌與褒揚之中輕飄飄地帶了一句,說是如武帝之雄材大略,倘能“不改文、景之恭儉以濟(jì)斯民”,那么,即使《詩經(jīng)》《尚書》所稱道的古代圣王也不過如此了。似乎與其“洪業(yè)”相比,不足只是白璧微瑕。然細(xì)察班固所言,漢武之“洪業(yè)”也重在文、景時期“猶多闕焉”的“稽古禮文之事”,首當(dāng)其沖的便是“卓然罷黜百家,表彰《六經(jīng)》”。 司馬光對漢武帝的評價,就很殺風(fēng)景了。原被班固大大淡化的倘若“不改文、景之恭儉以濟(jì)斯民”一語,得以凸顯并且細(xì)化,叫做“窮奢極欲,繁刑重斂,內(nèi)侈宮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無度,使百姓疲敝,起為盜賊,其所以異于秦始皇者無幾矣”。 司馬光說的都有事實可證。 先說“內(nèi)侈宮室”。公元前115年,漢武“起柏梁臺。作承露盤,高二十丈,大七圍,以銅為之。上有仙人掌,以承露,和玉屑飲之,云可以長生”,《資治通鑒·漢紀(jì)十二》如此記述,并稱“宮室之修,自此日盛”?!把灿螣o度”之實例,更是不勝枚舉。據(jù)《資治通鑒·漢紀(jì)十三》記載,公元前106年冬,漢武帝南巡“舳艫千里”,即船隊首尾銜接,連綿千里,可見其排場與揮霍。他的不少巡游,例如去蓬萊求仙,上泰山封禪,在長安、甘泉筑臺候神,都與“信惑神怪”密不可分,他的不少“宮室之修”,特別是柏梁臺失火之后建造的比柏梁臺更為奢華的建章宮,更與“信惑神怪”連為一體。各郡、國也紛紛擴(kuò)建道路,修繕宮觀和名山的神祠,希望有神仙駕臨。漢武的私生活也相當(dāng)奢糜。 “高祖、孝文、孝景皇帝,宮女不過十馀人,廄馬百馀匹。后世爭為奢侈,轉(zhuǎn)轉(zhuǎn)益甚;臣下亦相放效”,其始作俑者即為漢武——“武帝時,又多取好女至數(shù)千人,以填后宮”。(參見《資治通鑒·漢紀(jì)二十》)如此這般,上行下效,方才致使“內(nèi)多怨女,外多曠夫”,非“窮奢極欲”而何?漢武之奢侈的影響相當(dāng)深遠(yuǎn),以至后世之諫臣常以此為反面教材勸諫當(dāng)朝帝王。 漢武之“洪業(yè)”,除了“卓然罷黜百家,表彰《六經(jīng)》”,最為矚目的,大概是“外事四夷”了。漢武年間,連年征戰(zhàn),北狄、南蠻、西戎、東夷,四面樹敵,四面出擊,而且戰(zhàn)線拉得很長。實事求是地說,有的仗,保護(hù)了面臨匈奴并吞威脅的西域弱小國家,有利于守衛(wèi)邊疆,安定邊民,可謂“義兵”“應(yīng)兵”,確實該打。有的仗,卻是心血來潮,任性所致,只能算是“忿兵”“貪兵”以至“驕兵”,例如,為了得到大宛國之汗血馬,也為了讓寵姬李氏之兄弟李廣利能立功封侯,便派遣他率軍穿越樓蘭國、車師國去討伐大宛。喪失五萬軍隊的性命,耗費了億萬錢的費用,經(jīng)過四年之久的辛勞,而僅僅獲得三十匹好馬而已。 一面是窮奢極欲,一面是窮兵贖武,花的是民脂民膏,苦的是天下蒼生。僅是不斷出擊匈奴,戰(zhàn)死的就達(dá)十幾萬人,除了兵器衣甲和往前方運送糧草的費用,賞賜將士的黃金也有二十余萬斤?!靶⑽鋬?nèi)窮侈靡,外攘夷狄,天下蕭然,財力耗矣!”(《資治通鑒·漢紀(jì)八》)甚至到了大司農(nóng)府庫枯竭,無法供應(yīng)軍需,漢武頒下詔書,允許出錢買爵和以錢免刑的地步。 說漢武帝“獨尊儒術(shù)”或許不夠準(zhǔn)確。儒家的那一套,他最熱衷的只是維護(hù)帝王之絕對權(quán)威的禮制,即班固說的“稽古禮文”,諸如“協(xié)音律,作詩樂,建封禪,禮百神”等等,連汲黯都曾當(dāng)面說武帝“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史記·汲黯鄭當(dāng)時列傳》)說他“獨信方術(shù)”倒是真的,一會兒將方士少翁拜為“文成將軍”,一會兒將方士欒大拜為“五利將軍”,一再受騙之后,依然對方士公孫卿言聽計從,鬧出許多荒唐事來。說他“專用酷吏”也不假。趙禹、張湯都因嚴(yán)苛而位列九卿,義縱更是專以老鷹捕獸的手段治事。公元前187年,呂后曾廢“三族罪”,公元前179年,漢文帝曾下詔“除收帑諸相坐律令”,廢除株連,但在漢武帝時,因一人犯事而被滅族的不計其數(shù)。僅“淮南、衡山二獄,所連引列侯、二千石、豪桀等,死者數(shù)萬人”,更不要說在巫蠱案中,一開始,便“自京師、三輔連及郡、國,坐而死者前后數(shù)萬人”,其后又大開殺戒,凡“隨太子發(fā)兵”的,皆以謀反罪滅族。當(dāng)他得知太子冤屈之時再開殺戒,凡對太子兵刃相加的人,均遭滿門抄斬。漢武帝誅殺朝廷大臣也如家常便飯,自公孫弘后,“丞相比坐事死”,后拜公孫賀為相,嚇得他“屯首涕泣不肯起”。(《資治通鑒·漢紀(jì)十三》)酷吏張湯還發(fā)明一個“腹誹”罪,大司農(nóng)顏異,就因為“見令(緡錢等令)不便,不入言而腹誹”被處死的。因為,以至“郡、國二千石為治者”亦“大抵多酷暴”,大小民變時有發(fā)生,只是尚未成為燎原烈火。 漢武帝十六歲登基,當(dāng)皇帝五十六年,看似轟轟烈烈,其實乏善可陳。到了漢武帝末年,國家財力虛耗,戶口減少了一半。司馬光稱漢武“異于秦始皇者無幾矣”,可謂恰如其分。班固淡化漢武之過,應(yīng)與他畢竟是劉漢天下之臣有關(guān),他是東漢時人,但東漢也是漢。 司馬光論漢武時,還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既然漢武“有亡秦之失”,卻為何能“免亡秦之禍”?他的答案是“孝武能尊先王之道,知所統(tǒng)守,受忠直之言,惡人欺蔽,好賢不倦,誅賞嚴(yán)明,晚而改過,顧托得人”。對于司馬光這個答案,我以為有得有失,未必盡然。 所謂“尊先王之道,知所統(tǒng)守”站不住腳。難道“先王之道”僅僅是班固說的“稽古禮文”,諸如“協(xié)音律,作詩樂,建封禪,禮百神”等等,難道“窮奢極欲,繁刑重斂,內(nèi)侈宮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無度,使百姓疲敝,起為盜賊”,也能算是“尊先王之道,知所統(tǒng)守”?即按司馬光自己所言,也就大有自相矛盾之處。 所謂“受忠直之言,惡人欺蔽”過甚其辭。漢武之時,敢有“忠直之言”如徐樂、汲黯、田千秋者其實不多。司馬遷只為李陵之冤辯說幾句,不合他的心意,便對他處以極不人道的腐刑。如此,難免“智者不敢言,辯士不敢說”,而使投其所好,以售其奸者屢屢得逞。他確實“惡人欺蔽”,卻又不斷受人“欺蔽”。要不,哪來太子案、李陵案、顏異案頻頻出現(xiàn)?要不,哪有使他“信惑神怪”的方士接連不斷? 所謂“好賢不倦,誅賞嚴(yán)明”也須具體分析。漢武帝確實求賢若渴,不拘一格,深知“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負(fù)俗之累而立功名”,于是“舉其俊茂,與之立功”(班固語)。但他對待“人才”的態(tài)度有個毛病,即只把他們當(dāng)“才”,很少把他們當(dāng)“人”。他的“誅賞”也未必就那么“嚴(yán)明”,就以那個制造太子冤案的江充為例,讓江充威鎮(zhèn)京師的是他,將江充滅族的也是他,“賞”既莫名其妙,“罰”又累及無辜,在此“誅賞”之間,就有他自己的嚴(yán)重過失。 司馬光所言,唯有“晚而改過,顧托得人”,可為西漢未若“秦以之亡”的一個原因。 公元前89年三月,漢武帝到鉅定縣親自耕田?;鼐┩局性谑偵郊漓氲厣癫⒔右娙撼紩r說:“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害百姓,糜費天下者,悉罷之。”并應(yīng)田千秋的請求,將等候神仙降臨的方士全部遣散。此后,又常對大臣們說:“向時愚惑,為方士所欺。天下豈有仙人,盡妖妄耳!節(jié)食服藥,差可少病而已?!?/p> 漢武帝還因有司奏請增加百姓賦稅以“助邊用”以及桑弘羊等奏請遺卒屯田輪臺而下詔“深陳既往之悔”,尤其是檢討其輕信“軍候弘上書”及占卜之言,親自派遣貳師將軍李廣利出征討伐匈奴,造成巨大傷亡。因此認(rèn)為,“遠(yuǎn)田輪臺,欲起亭隧,是擾勞天下,非所以優(yōu)民”,至于“募囚徒送匈奴使者,明封侯之賞以報忿”,這是連春秋“五伯”都做不出來的事。提出“當(dāng)今務(wù)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nóng),修馬復(fù)令,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 自此之后,漢武帝不再出兵,而封田千秋為富民侯,以明休息養(yǎng)生,思富養(yǎng)民。又任“能為代田,其耕耘田器皆有便巧”的趙過為搜粟都尉,“以教民”,使百姓事半功倍,“民皆便之”。對此,司馬光評說:“武帝好四夷之功,而勇銳輕死之士充滿朝廷,辟土廣地,無不如意。及后息民重農(nóng),而趙過之儔教民耕耘,民亦被其利?!彼Q“此一君之身趣好殊別,而士輒應(yīng)之”,或許也可叫做“組織路線”取決于“政治路線”罷。 可以看得出來,漢武帝直到此時,方才真正懂得早年徐樂對他說的“天下之患,在土崩,不在瓦解”的實際意義以及“文、景務(wù)在養(yǎng)民”的深刻內(nèi)涵——“文、景務(wù)在養(yǎng)民”,做的正是徐樂所說的不致使“土崩”之事——并付之以行。雖然這是他去世之前兩三年的事,卻是意義重大而且深遠(yuǎn)的撥亂反正,對于后世的鏡鑒與示范作用不可小覷。還有一條,就是司馬光說的漢武“異于秦始皇者無幾矣”這句話還留有些許余地,也就是說,“文、景務(wù)在養(yǎng)民”打下的基礎(chǔ),尚未被漢武糟塌以盡,壓死西漢這頭“駱駝”的最后幾根稻草尚未出現(xiàn)。再加上其“顧托得人”,至少霍光與金日磾遠(yuǎn)非趙高之輩,從而使?jié)h武“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禍”。 當(dāng)然,“顧托得人”這一條,具有相當(dāng)?shù)呐既恍?。后因謀反而被滅族的上官桀,不也是漢武“顧托”的大臣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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