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問題拖著不解決

昵稱44943940 2020-09-05

展開全文

在一次聚會上認識了一個新朋友。他說，幾年前他約過我的咨詢，助理告訴他要等一段時間，他問多久，助理說一年左右。他麻溜地放棄了。

「所以真的會有人等那么久？」他問我。

是有人，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

事實上每次新約到一位來訪者，見面的同時我都有點不好意思，為了他/她無端忍受的這段漫長的等待。最有耐心的來訪者，等咨詢都等了兩年多?！@倒不是說我的預(yù)約火爆到什么程度，純粹只是因為，那幾年我用來做咨詢的時段太少了。

當初預(yù)約的時候，助理會簡單登記一下咨詢主題，等到我和來訪者見上面，他本人都已經(jīng)不記得曾經(jīng)寫了什么，需要我念出來幫他回憶。

然后我們發(fā)現(xiàn)，他的問題往往已經(jīng)變了。

今天想聊一聊，等待可能帶來哪些變化。

1. 他會活下來

我在大學(xué)心理中心工作的時候，時常有這種情況：一個學(xué)生打電話來，說明天有大考，現(xiàn)在心慌得不行，急需找個心理老師調(diào)整一下壓力。

遵循正常預(yù)約流程，只能遺憾地告知他，這一周的時段都約滿了，下一周可以給他安排上。

「下周？下周都考完了！」他大喊。

可以理解他的不爽。他的需求就是現(xiàn)在，馬上，獲得幫助。很多人在得知還要等的時候都難以忍受。因為打出這個電話本身，就代表著某些矛盾或問題已經(jīng)足夠強烈，到了刻不容緩的程度。

當然，一個有責任心的學(xué)校不能讓學(xué)生這么不爽，無論如何要想辦法解決。比如多雇幾個咨詢師，把一小時掰成好幾半……不過我常常忍不住想：萬一，萬一啊，趕上那個寸勁，真沒人了，所有咨詢師都忙到無暇他顧，這個人接下來會怎么樣？

我想，他還是會活著撐過第二天的考試。

他發(fā)火的瞬間給人一種印象，好像得不到及時的救助他就要死了。一個絕望的靈魂在呼喚你的垂憐?！@種印象與其說來自于事實，不如說是來自于咨詢師的自戀。見不到你會讓他在復(fù)習和考試中很不舒服，可能會失眠，考試也可能掛科（為了減少內(nèi)疚，我必須補充一句，會掛科的人就算當天下午跟你談過一個小時，也還是會掛科）。算上全部這些代價，他仍然可以撐過考試，活下來。

然后呢？然后暑假就來了。

假期中他有一百件事要忙，根本顧不上心理咨詢。等到他精神抖擻地返回學(xué)校，已經(jīng)是另一副狀態(tài)了?；叵肫鹕蟼€期末的事，他心有余悸：「當時特別崩潰，居然都想去做心理咨詢！」

我還做過一種更極端的思想實驗：假如這個學(xué)校根本沒有心理中心呢？假如世界上從來就沒有心理咨詢師這份職業(yè)呢？這個學(xué)生還是會遇到考試壓力，會心慌，會感覺自己撐不下去了。但結(jié)論不會變——他會找到自己的辦法，撐過這一關(guān)。

2. 會有其他解決方案

他還可以找別人。

世界上還有很多心理咨詢師，有人這周剛好就有空。如果還等不及，他可以去醫(yī)院精神科，早上掛號，上午就能見到醫(yī)生。對于刻不容緩的病人，醫(yī)生會做出應(yīng)急處理（事實上，那種狀態(tài)下他就算去心理咨詢，咨詢師也會建議他先看醫(yī)生）。

還有別的方法。他可以去補習，也可能去健身房踩單車。如果他信中醫(yī)，一副中藥就能大有起色?；蛘邊⒓诱罹毩暎蛘唿c開這里學(xué)習積極心理學(xué)。

也可能找不到別的辦法，就找朋友喝酒，吐吐槽。大家一頓勸：「你要做什么心理咨詢？」

也對，睡一覺起來，第二天就好了。

3. 問題變得可以容忍

以上是一些樂觀的猜想，悲觀一點想——或者說更滿足咨詢師的自戀一點，說不定心理咨詢是唯一的法寶。有人在見到咨詢師之前，就是怎么都好不了。在這種情況下，他就不得不認清現(xiàn)實：

這個問題，暫時就是解決不了。

比如慢性的抑郁，焦慮，服藥也得不到根本性的改善。帶著這些解決不了的問題，生活又must go on，他和他身邊的人就不得不做出調(diào)整。

也許他終于可以說服自己放棄一些難以實現(xiàn)的理想，或者家人會降低對他的要求，也許上司不得不給他多批兩天假，也許他會換一份工作。

有時候，不解決問題也是一種解決，甚至可能是有人更想要的解決。我有一個來訪者，第一次打電話約心理咨詢，助理登記完信息，告訴她要等幾個月，她當時明確感到松了一大口氣。她對男朋友說：我已經(jīng)約了心理醫(yī)生，但還要等很久很久。

男朋友說：那怎么辦？

她說：等唄，還能怎么辦。

她心里有種說不出的輕松。她真實的想法是：說好了要等，你就不用逼著我再去看病了。

等終于約到咨詢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用再解決最初的問題。事實證明她和男朋友完全有能力帶著問題生活。——只要男朋友知道醫(yī)生要等，就夠了?，F(xiàn)在她想探討的問題變成，為什么她和男朋友非得要一個不存在的「醫(yī)生」介入，才能好好相處？

4. 問題也可能消失

等的時間足夠長，有的問題會自行消失。

聽起來沒什么道理，但就像問題出現(xiàn)的時候也沒什么道理一樣，時間可以帶來這樣的改變。

很多生理疾病都有這個特點，莫名其妙地來，人類甚至還沒找到對付它們的特效藥，它們又莫名其妙地走了。這叫自限性疾病，比如感冒，會困擾你一段時間，時間到了就自然而然地痊愈。

心理學(xué)也常常和這種情況打交道。有的小孩會忽然出現(xiàn)怪異的行為：抽動，尿床，刻板動作。醫(yī)生也給不出明確的解釋。憂心忡忡的媽媽忍不住求助于心理學(xué)。然而，還沒有見到咨詢師，也許只等了一兩個星期的時間，問題又神奇地消失了。

可以等到問題自然消失，這是一種幸運。如果過于急切地處理，說不定反而會制造一種麻煩，比如阻斷問題消失的自然進程。就像那些不知道從哪里學(xué)來一句臟話的孩子，本來是隨便一說，卻發(fā)現(xiàn)大人們對這個字眼格外地感興趣。他學(xué)到的別的東西很快會遺忘，唯獨這個字眼想忘也忘不了。

5. 問題會帶來新的發(fā)現(xiàn)

寫這些，不是要為我的懶惰辯護，好像讓來訪者等個一年半載是什么驕傲的事一樣。更不是給心理咨詢拆臺，仿佛有沒有這個職業(yè)都差不多。

但我確實覺得，適度地等一等可以是有好處的。一個人帶來一個問題，急著請你幫他解決，你可以約定一個比他期待的略微晚一點的時間——而不是完全拒絕。這樣，就可以有一小段等待。

（當然這段等待不要是一兩年，一年實在是太長了，這是我的問題……我會想辦法調(diào)整。）

讓子彈飛一會兒，問題有一點變化，再解決。不知道這算不算我的一個惡習。如果有人突然打電話給我商量什么事，只要不是必須馬上處理的急事，我都會說，我理解你很著急，但我需要一點時間。我先想一想，你也想一想，我們再約個時間。

雖然我當時可能也是有空的，但推到另一個時間還是可以帶來一些好處。一方面，我們會更投入，準備得更好。另一方面，等這么一小段時間（哪怕只有20分鐘呢），對方多少也會有一些新的思考。那些不必討論的問題會自行得出結(jié)論，新產(chǎn)生的問題，往往是一個更成熟，更精煉的版本。

而每當我見到一個新的來訪者，就意味著他們已經(jīng)走過了這樣一段變化。我會問他們：

從預(yù)約到現(xiàn)在，你有哪些新的發(fā)現(xiàn)？

我會聽到一個很長的故事：問題如何變好或變糟，他如何自我調(diào)整，如何尋求替代的解決，身邊的人如何推動他或者阻礙他……以及最重要的，今天他回頭去看，對這個問題有了哪些新的想法。

有的老師把這個過程叫做「淬火」——鋼鐵加熱到很高的溫度，丟進水里迅速冷卻，這是鍛造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當初預(yù)約的時候，他一刻都不能忍受那些痛苦：難以控制的情緒，不盡人意的人際關(guān)系，缺乏自信，彌漫性焦慮，厭世或者抑郁……緊迫感催促他打出電話，然而他必須等上一段時間。

利用那段時間，他會馴化自己的沖動，冷靜下來思考，事情是否真的像他認為的那么糟糕。

然后他會發(fā)現(xiàn)，變化隨時在發(fā)生。——不用刻意做什么，只要等一段時間再看，誰都會發(fā)現(xiàn)這一點。他會重新評估這個問題，評估一次對話的意義。最終也許會取消預(yù)約，或者發(fā)現(xiàn)更重要的問題。新的問題隨時會出現(xiàn)，也隨時都在變化。

你沒有「那么」需要解決最初的問題，接受這一點讓人不大舒服，但最終會讓人活得更好。

說說文章開頭那個，取消了預(yù)約的朋友。

他失望地掛掉電話，但這只是故事的開始。然后他下定決心辭職——因為失去了最后一點「帶病工作」的指望。他意識到現(xiàn)在是要做出取舍的時候。在家養(yǎng)病期間，他嘗試過各種活動，最后選了騎行。一年后，他和幾個朋友一起騎川藏線。

就在這條線上，他遇到了后來的老婆。

現(xiàn)在他結(jié)婚了，狀態(tài)很好，問題都不藥而愈。假如還可以有一次做咨詢的機會，他想問我：如果當初他約上了咨詢會怎么樣？當時他只想讓我拿個主意，他那種情況該不該辭職。我會怎么說？如果我勸他堅持，是否后面這些好事就不會發(fā)生？

我問他是怎么想的。

他說，應(yīng)該還是會辭職吧。又想了想，說：再遇到這樣的事，我還是自己拿主意比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