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面朝天

這次高考監(jiān)考，又回到母校。一晃，三十年了，找不到原來痕跡，世事滄桑，一切都變了模樣。

當年教室，青磚碧瓦，三排，棗紅色連桌椅，有的殘缺不全，像走入暮年的老人；有的斑駁陸離，如馬戲團里的小丑。門前，梧桐如蓋，一些男生在樹下嬉戲，打鬧。還有高大的合歡樹，蔥蔥蘢蘢。樹下總有一些扇形小花飄落，把它夾在書里，可以做成漂亮的書簽，是女生的最愛。教室的東面是食堂，三間屋，就是師傅做飯的地方，沒有飯廳，學(xué)生蹲在地上吃飯。開始，學(xué)生在家?guī)э?，師傅負責蒸餾，每人一個網(wǎng)兜，里面是饅頭，還有盛菜的飯盒。

下課后，學(xué)生一擁而上，到食堂，拎網(wǎng)兜，或空地，或教室，或宿舍，吃飯。也有俏皮的男生故意拿錯飯兜，揀好吃的拿，剩下自己的。后來，學(xué)校開伙，六人一組，排好值日，負責領(lǐng)飯，鋁制菜盆，竹子饃筐，每人一份菜，一個饅頭，四兩。食堂的前面是一片空地，后來成立女子排球隊，學(xué)習(xí)女排精神，這里就是女孩子拼搏廝殺的地方，下午上完課，總能看到她們颯爽英姿。食堂后面就是女生宿舍，七八間房屋，房前一排垂柳，郁郁蔥蔥。有一年地震，女生們睡得迷迷糊糊，就往外跑，有的抱著被子，有的只穿內(nèi)衣，站在空地上發(fā)呆。多年以后，那一幕，猶在眼前。

那時， 一個女孩，扎著牛角辮，胖胖的，笑嘻嘻的，總是坐在教室第一排，排隊做操，也是，因為個子矮。她家境不好，兄妹四個，她是老大，父親酗酒，母親持家，總是吵架。她很懂事，從不講究吃穿，雖到了愛美的年齡，總是穿小姨穿小的衣服，肥肥大大，如袍子，只是不華麗。學(xué)校開伙，她也不入，她懂得父母難處，就自帶干糧。母親每個星期天，很早就起來烙餅，然后，淋上油和鹽，制成油餅，一次帶20個，就是她六天干糧。冬天還好，打來開水，把烙餅放在茶缸里，開水一泡，軟軟的，水里飄著一層油花，油條般香氣撲鼻，即當菜又當饃。夏天，天太熱，時間一長，烙餅就發(fā)霉，她舍不得扔掉，開水沖洗一遍，然后吃掉。她很滿足，這是家里奢侈食物，幼小的弟弟撈不到。那時，她的指甲，是一道一道的橫溝，營養(yǎng)不良。

父親雖酗酒，卻疼她，把她當成手心寶。那年冬天，下著大雪，父親怕她凍腳，步行六七里，給她送暖和的茅草鞋，這種鞋子，土話叫“茅窩”，鞋幫，蘆葦花絮編成。鞋底，木塊做成，類似日本木屐，由于不接地氣，保暖性特好。一到冬天，農(nóng)村大人小孩都穿，到處聽到“咔嚓、咔嚓”的走路聲。除了茅窩，還給她送來零花錢，一分，兩分，一毛，兩毛，皺巴巴的毛票，還帶著父親的體溫。見父親滿身雪花，呼呼喘氣，她心疼得直流淚。

父親也心疼她，硬幫她交錢入伙，不讓她吃發(fā)霉的烙餅，每月14元。沒有飯?zhí)茫奶?，都在宿舍柳樹下，蹲著吃，涼快。一片一片的，很有“沙場秋點兵”的壯觀。冬天，才進宿舍吃，暖和。她從不浪費糧食，看到同學(xué)亂丟饅頭，就撿起來，曬干，帶回家喂豬。清早，饅頭，稀飯，咸菜。有時，沒有咸菜，換成臭豆腐，每人一塊。同伴嫌臭，不吃，她卻吃得津津有味，覺得很香?，F(xiàn)在，她還喜歡吃，有青春的味道。中午，饅頭，青菜，很少有肉。青青菜湯里，沒有油花，有時卻飄出幾只青蟲，水一泡白嫩嫩的，不小心會吃進肚里，打打牙祭。發(fā)現(xiàn)了，就除去蟲子，菜照吃。

她作文寫得好，把家里情況寫進作文：父親喝醉酒打母親，她躲在一邊偷偷哭。母親不堪重負，不想活，她一夜不睡，守著母親。她和母親一張床，母親那頭，她這頭，腳緊貼著母親，不敢睡，生怕睡著，母親就不見了，實在困極了，打盹，腳邊沒有母親，一激靈醒來，再一伸腳，還好，母親在。老師同情她，學(xué)費減免，母親過意不去，過年，讓她給老師送去一只老母雞。那只雞一直掛在房梁上，一家人沒舍得吃。后來，她考上大學(xué)，老師還給她寄過20元錢，她一直記得，卻無法報答，很愧疚。父親，沒給她多少金錢，卻給了她愛。母親，沒給她富貴，卻教會她感恩。

她學(xué)習(xí)很刻苦，她想走出去，用知識改變命運。她要讓父母都過上好日子。她拼命讀書，她知道，這一切都來之不易。同學(xué)倩，長得漂亮，學(xué)美術(shù)，要她做模特。她做得很認真，她做事一向認真，這是原則，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好，情感也是。她站在雙人床邊，一動不動，一站就是幾小時，為的是能看書。倩有很多書，可以借給她，《簡愛》，《呼嘯山莊》，還有《紅樓夢》，她看得如癡如醉，文學(xué)的殿堂流光溢彩。     

 高考，她報了師范。校領(lǐng)導(dǎo)讓她給全縣畢業(yè)生講話，做宣傳，鼓勵報考師范。縣里來了領(lǐng)導(dǎo)，不知是什么官，讓她去辦公室。她站在那里，不敢抬頭，讀完稿件，一身是汗，她從沒見過大官，更沒說過話。動員大會，在縣體育場，她沒有漂亮衣服，同學(xué)博借給她一件粉紅確良襯衫，胸前點綴著飄帶，很飄逸。博一定要她穿，她覺得穿上很別扭，還是穿了。第一次面對這么多人，黑壓壓的，她緊張極了，講話一點不流利，特別是最后的口號，她覺得不夠響亮，不夠有力。她忘了舉起拳頭，忘了莊嚴宣誓。辜負了老師，辜負了縣領(lǐng)導(dǎo)。她一直耿耿于懷，怎么就忘了，在下面她演練了好多次??！其實，她沒那么高尚，為祖國，為人民，為黨的教育事業(yè)，才報考師范。她只是為了，一日三餐，國家免費。她走在路上，有點心虛，覺得欺騙了同學(xué)。

這個女孩，后來，就成了我，

一晃，就是三十年。眼前，教學(xué)樓，氣派，巍峨。飯廳，空曠，豪華。宿舍大樓，舒適，干凈。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古今多少事，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三十年后，又回到這里，夢想升起的地方。知識改變命運了嗎？三十年只是走了一個圓，現(xiàn)在又回到了原點。不同的是，青春長成滄桑，夢想依然渺茫，幸福還在遠方。越來越沉默，喜歡獨處，喜歡一個人思考。有人說，到死之前，我們都是需要發(fā)育的孩子，從未長大，就算改變不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也別想將我改變?；橐鲆彩?，每個人都是個體，不可能改變對方，塑造成另一個自己。堅持做自己，有時，她也很倔強。

考場上，孩子們奮筆疾書，為前途拼搏。

一晃，三十年，三十年后，希望他們有好的前程，好的歸宿！希望他們不再像我，辛苦恣睢而生活。也不愿他們?nèi)鐒e人，辛苦麻木而生活，他們應(yīng)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jīng)生活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