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拉底 那么我愿意效勞?！鹊?，過來的那個人有點眼熟，親愛的格勞孔，我想我們得放下關于正義的探討了。

格勞孔 我覺得也是！那個人是阿尼圖斯；他有著最跋扈的氣焰和最粗俗的言語。我頂討厭這個人。再見，過些日子我將去府上拜訪。

（格勞孔下。阿尼圖斯上。）

阿尼圖斯 喲，蘇格拉底，人們口中的智者！這時候見到你真是稀奇啊。你這么早出來，是因為你那溫柔的老妻又不讓你進入家門了嗎？

蘇格拉底 阿尼圖斯，這是因為我愛我的妻子；在我的眼里她像諸神一樣完美，因此我像愛諸神一樣不輕易去打擾她的休息。所以我先在早集上逛一會。

阿尼圖斯 蘇格拉底，我好心的勸你一句，謹慎的使用你那天花亂墜的辭藻吧，它遲早會給你惹下麻煩。既然碰到了你，我倒要問一問你：你每天做的工作是什么？

蘇格拉底 思考、辯論，阿尼圖斯。

阿尼圖斯 啊，思考、辯論——我得說我并不是以一個審判官的身份，只是以一個公民的身份給這行為下一個評價——這并不算什么正當?shù)墓ぷ?，我親愛的蘇格拉底。每個有責任感的公民都在為城邦創(chuàng)造價值；他們投身于城邦的公共事務里，生產(chǎn)著一些東西。政治家生產(chǎn)榮譽和和諧；將軍生產(chǎn)安全和榮耀；工匠生產(chǎn)產(chǎn)品；商人生產(chǎn)金錢；莊園主生產(chǎn)食物；訴訟者和劇作者生產(chǎn)偉大的言辭。而你，蘇格拉底，為城邦生產(chǎn)過什么？請告訴我。

蘇格拉底 阿尼圖斯，我所生產(chǎn)的東西必然從我的能力中來。政治家生產(chǎn)榮譽，是因為他們有生產(chǎn)榮譽的功能；將軍生產(chǎn)安全，是因為他們有生產(chǎn)安全的功能。每個人從事他的職業(yè)，都是因為他擁有這個職業(yè)所必需的能力，才能擔負起職業(yè)所需要的功能，如果他沒有那職業(yè)需要的能力，那并不比游手好閑來得更有利于城邦；它甚至更有害呢。所以，我選擇思考和辯論，是因為我自知無一所長，只會思考和同人辯論；我所生產(chǎn)的東西，也是思考和辯論為城邦生產(chǎn)出的東西。

阿尼圖斯 很好，那么，好心腸的蘇格拉底，來給我說說能力吧。你怎么就知道自己具有了思考和辯論的能力？如果思考和辯論人人都會，那么它怎么可能為城邦生產(chǎn)特有的東西？

蘇格拉底 阿尼圖斯，好問題。我想你已經(jīng)開始涉及一個困難的話題了。那么，為了我們的辯論不至于南轅北轍，請讓我先確認一件小小的事情：你所說的能力是什么？

阿尼圖斯 啊，這個，這個能力和你想說的完全一樣。如果要用修辭學把它表述出來，就是為城邦生產(chǎn)某種東西所需的獨特屬性。

蘇格拉底 哦不，阿尼圖斯，這可不是我說的能力。我說具有特定能力的人能夠生產(chǎn)對應的東西；我可沒說能力本身就是為了生產(chǎn)某種東西而產(chǎn)生的。看吶，現(xiàn)在天空中飄著大霧；你能不能告訴我，是怎樣的能力生產(chǎn)了這片大霧？

阿尼圖斯 蘇格拉底，這是涅斐勒[1]的神力帶來的；宙斯將云塑造成了她，她就變換身形生產(chǎn)出霧。

蘇格拉底 那么阿尼圖斯，你能說涅斐勒的神力就是為了生產(chǎn)大霧嗎？那是宙斯分給她的神力，而不是為了大霧而生的，對不對？

阿尼圖斯 沒錯，可那是神的能力——我們誰也不是神。一個普通人的能力就應該是為城邦服務的。

蘇格拉底 我懂了，阿尼圖斯，你表述的更精確了。能力就是為城邦服務的，對嗎？那么那些野蠻人和失去祖國的人就不再擁有能力了嗎？

阿尼圖斯 是的，沒錯。他們不再為城邦生產(chǎn)東西，自然不具有能力了。

蘇格拉底 那么那些城邦里從事公共建設的奴隸就擁有能力嗎？

阿尼圖斯 啊，啊，是的。他們?yōu)槌前钌a(chǎn)東西，自然擁有能力。

蘇格拉底 阿尼圖斯，你這么說就有意思了。東方的波斯人、南方的埃及人、北方的凱爾特人，他們都沒有城邦，因此他們應該是沒有能力的；可是他們卻建立了有力的軍隊，推舉了德高望重的頭人，還曾經(jīng)把希臘的公民們打的落花流水。他們沒有能力嗎？斯巴達的提洛人、雅典的奴隸，他們生活在城邦里，可是他們從來不曾成為真正的人；他們有能力嗎？如果一個波斯的將軍沒有能力，而一個斯巴達的重勞役奴隸有能力，那么這個能力是什么呢，以至于沒有它的可以掌握千軍萬馬，而擁有它的甚至不成其為人？

阿尼圖斯 ……好吧，蘇格拉底，我想你又在玩弄你的辭藻了。讓我們再次審視一下能力的問題。是你自己剛剛提出你特有的能力會給城邦生產(chǎn)特定的東西；而我在問你，思考和辯論為什么是你特有的能力。

蘇格拉底 哦，可憐的阿尼圖斯，請不要這樣生氣。剛剛的問題還沒有解決呢。你所說的能力聽起來的確很有道理，可是你忽略了一個前提；那能力要被認為是能力，需要本人的認同。波斯的將軍盡管生活在野蠻當中，但他認同波斯是他的祖國；因此他像伯利克里一樣，都擁有生產(chǎn)安全的能力。雅典的奴隸盡管生活在文明的城邦，但他從不認同雅典是他的祖國；因此他不具有任何能力，盡管他可能為城邦生產(chǎn)了太多東西。我想你這樣回答會好一些。

阿尼圖斯 好吧，看起來我似乎還要感謝你，蘇格拉底?？墒悄阏f的這段話有一個大問題。雅典是民主的社會，在很多的事情上我們都要表達自己不一的意見。如果有一個人，他無時無刻不站在大眾的反面，在事情決定了以后還喋喋不休的反對，是不是說明他不認同雅典是他的祖國？如果這樣，他是不是應該因為無能而被趕出城邦，直到他愿意站在大眾一邊時才認可他的能力？

蘇格拉底 阿尼圖斯，我想這是一種誤解。如果有一個蠢貨總是站在大眾的反面喋喋不休，不代表他不認同自己的城邦，反而恰恰說明他對于城邦有著深刻的認同。有些時候他只是因為概率原因總是反對大眾；有些時候則是因為他的意見具有了真理的某一面。阿尼圖斯，仔細想想吧，那些真正不認同城邦的人往往都是漠然于公共政治的人，他們只是平靜的接受對自己不利的東西；奴隸們不就是這樣嗎。當一個公民不再對公共政治感興趣，只是重復的生產(chǎn)著產(chǎn)品，那么他盡管還在生產(chǎn)著產(chǎn)品，卻失去了他所特有的能力。

阿尼圖斯 好樣的，蘇格拉底！沒想到你居然也能說出讓我贊同的話。那么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不關心公共政治的人應當被視為無能者趕出城邦。

蘇格拉底 等等，阿尼圖斯，你走得太遠了。我剛剛說的是在心靈自由的情況下仍然不關心公共政治的人，那只有天生卑賤者和奴隸。如果城邦公民的心靈是不自由的，那么如果他們不關心公共政治，并非他們無能，而是政治家們無能。

阿尼圖斯 蘇格拉底，你把我搞糊涂了。我們明明可以開始對你的能力的討論了，怎么又出來了一個“心靈自由”？什么是心靈自由？

蘇格拉底 天知道什么是心靈自由！我無知得很，因此只是任意的使用了這個詞匯。也許我們需要先探討一下什么樣的心靈是自由的。

阿尼圖斯 我想我們需要快一點，真的，我很忙的。就讓我引用你曾經(jīng)的發(fā)言好了，你曾說人的靈魂是一架兩馬拉的馬車，不同的人的靈魂有不同的馬匹帶領。

蘇格拉底 哦，阿尼圖斯！你竟然聽過我的發(fā)言，這讓我倍感榮幸。那就讓我們從馬車開始吧。不同人的靈魂由不同的馬匹帶領，總之一匹溫順，另一匹粗野。有德性的人能夠平穩(wěn)的駕馭那匹粗野的馬，也能帶領溫順的馬一起奔向天堂；沒有德性的人則在兩馬傾軋中掙扎，在人間和地獄之間翻滾。但無論如何，這馬車都是由兩匹馬拉著的。現(xiàn)在，阿尼圖斯，如果哪個有權威的神下令將那匹粗野的馬卸下轡頭，你覺得會怎樣？

阿尼圖斯 只剩下溫順的馬——那會讓人更好的奔向天堂，不是嗎？

蘇格拉底 錯了，阿尼圖斯。一匹馬無論如何駕馭不動靈魂的馬車。也許馬車會在馭手的帶領下向天堂走上幾步，但隨著馬的勞累，遲早會駕馭不住的。這是一匹溫順的馬，所以它在累倒之前不會抱怨；可是它總會累倒。馭手并不會感覺到馬即將累倒，從而最有德性的人也會驚訝的發(fā)現(xiàn)，他的靈魂在某個時間點過去后急轉(zhuǎn)直下，直沖地獄。

阿尼圖斯 哦，那真可怕……

蘇格拉底 我們的公共政治不是總在做這樣的事情嗎？我們時時刻刻想要卸下粗野馬的轡頭，恨不得讓所有的靈魂都在溫順馬的帶領下奔向天堂；可與此同時，我們又沒有養(yǎng)那么多的溫順馬。最終，有金錢購買一匹溫順馬的人靈魂奔向天堂，而沒有金錢購買的人不管再有德性，也終將邁向地獄。有時候我們甚至不讓金錢成為分配溫順馬的標準；這時，在城邦中地位更重要的人就有機會分配到多一匹溫順馬，圍繞這馬還會有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和流言。最后，政治家、將軍和訴訟者奔向天堂，商人辛苦駕馭以次充好的粗野馬，而詩人和工匠則注定要去地獄。更不用說，我們的公共政治不是神諭，有時還會把溫順馬當成粗野馬一并禁止。我的阿尼圖斯，禁止人們使用粗野馬就是讓人們心靈不自由的方式；而心靈自由則是每個人都有機會使用兩匹馬，競逐各自的駕馭能力。你聽說了最近那個死在集市上的青年嗎？他被控訴通奸，于是公民執(zhí)法者去逮捕他；但他一直在呼喊申辯，公民執(zhí)法者卻并未聽進他的悲鳴。不經(jīng)申辯和討論的公共政治，就是讓人們心靈不自由的方式。

阿尼圖斯 等等，我明白了?？墒俏覀兘裉煊懻摰闹黝}不是心靈不自由，而是你究竟有什么樣的能力；如果你不給我一個有說服力的意見，那么我遲早要為浪費在這里的時間討還公道。說吧，蘇格拉底，思考和辯論的能力為什么是你特有的？它究竟能生產(chǎn)什么？

蘇格拉底 看吶，阿尼圖斯，我從來沒說過思考和辯論的能力為我所特有；它應該被一種職業(yè)里的人所共享，只不過適合那種職業(yè)的青年現(xiàn)在還被種種意見所蒙蔽。我剛剛說的那些話是為了說明有些時候公共政治讓人們喪失靈魂，那時會有很多人失去能力，盡管他們還能生產(chǎn)一些東西；那樣的人就成為了奴隸，即使他還是自由民?，F(xiàn)在我們回頭來說思考和辯論的能力。阿尼圖斯，你是不是還認為思考和辯論的能力人人都有？

阿尼圖斯 是的；如果我們能夠參與思考和辯論并且得出結(jié)果，我們就有思考和辯論的能力。

蘇格拉底 好吧，既然你這樣想，我們來看看具體的例子。一個畢達哥拉斯學派的學員在雅典測定了我們今天這片大霧，然后告訴我們這霧來自于冥神赫卡忒[2]，而不是涅斐勒；因為他的不敬神的罪，我們理應對他的言論進行思考和辯論，以決定是否把他驅(qū)逐。阿尼圖斯，你認為我們是否應該把他驅(qū)逐？

阿尼圖斯 應該，因為他是個外邦人，他受到了邪神的迷惑，并用言辭恐嚇雅典公民。

蘇格拉底 好的，感謝你的回答。讓我們考察這個回答：霧來自于赫卡忒還是涅斐勒與外邦人有關系嗎？好像沒有；因為這兩位神哪位都不是雅典的守護神。霧來自于赫卡忒這個結(jié)論一定是受到邪神引導的嗎？并不是，德爾斐的榮耀祭司們有時也會說出一些驚世駭俗的預言。用言辭恐嚇雅典公民就應當被驅(qū)逐嗎？不一定，因為有時這種恐嚇是為了讓大家快些躲避災難哩。阿尼圖斯，這個人應不應該被驅(qū)逐不取決于這些東西，只應該取決于這霧究竟是不是真的來自于赫卡忒，不是嗎？

阿尼圖斯 可是我剛剛說的那些才是我們在思考和辯論中真正用到的申辯。

蘇格拉底 對極了，阿尼圖斯，這正說明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思考和辯論的能力。

阿尼圖斯 聽著，蘇格拉底，我正在壓抑我的怒火。你也知道我向來直來直去；如果換一個人在我面前污蔑雅典神圣的公民居然沒有思考的能力，我早就用法律讓他明白雅典公民的眾意了。你需要給我一個認真的解釋！

蘇格拉底 別生氣嘛，阿尼圖斯，看你那豎立的頭發(fā)。我們雅典的公民之所以偉大，不是因為他們有思考的能力，而是因為他們有學會思考的潛力。外邦人和野蠻人之所以沒有這種潛力，是因為他們只需要聽從僭主寡頭的公告，或者向皇帝俯首稱臣；而雅典擁有一批教育公眾的人，這是很好的。只是有些教育公眾的人只教會他們表達意見，而不告訴他們真正的知識。而有思考和辯論能力的人為城邦生產(chǎn)的東西是這樣的；他們在大庭廣眾之下與他人爭辯，并不預設意見，而是引導這些意見互相反對。隨著辯論的深入，在意見當中出現(xiàn)了某些知識；這時，他們提醒人們留住這些知識，并把它也記在自己的紙草上。他們自知自己無知；因此，他們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尋求知識上，以期待更多的知識可以被人們發(fā)現(xiàn)。我曾經(jīng)說過，所有知識都是德性；因此，知識發(fā)現(xiàn)的越多，和他們對話的人就越有德性。而他們因為無知，仍是最需要德性的人。就這樣，當所有城邦的公民都比他們擁有更多的知識時，他們就完成了對城邦的使命，生產(chǎn)出了城邦需要的東西。你可以把它叫做智慧，阿尼圖斯；但它并不是所有的智慧，所有的智慧全部歸于諸神。而我們這些人，不過是從諸神那里偷來一點原料，讓城邦更接近神的所在罷了。只要城邦向神的所在接近一點，公共政治也會變化一點；人們總會感覺到我們的產(chǎn)品的。

阿尼圖斯 ……蘇格拉底。你現(xiàn)在很危險。你竟把自己比喻成不敬神的普羅米修斯，讓自己投入新神的懷抱。我必須要忠告你，今后把你的能力用在更正確的地方；不要讓這能力控制了你，那樣我們就只能在法庭上見了。

（阿尼圖斯下。色諾芬上。）

色諾芬 先生！我來趕中午的集會，遠遠望見您和阿尼圖斯說話。您為什么要和他說話？您不是討厭他嗎？

蘇格拉底 色諾芬，和討厭者對話是我們這些人必須要做的；如果不和這些討厭的人對話，他們會影響城邦的公民的。那時，我們要費幾倍的精力和公民們挨個對話。

色諾芬可是公民們卻認同他們，背棄我們。

蘇格拉底 他們還沒有意識到愛智慧的用處。它和航海、經(jīng)商和決斗不同；它讓一個人掌握自己的靈魂，而不是被口齒伶俐者掌握。實際上，你以后就會感覺到，掌握了自己的靈魂，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更有能力；因為做事情的能力歸根結(jié)底來自靈魂而非肉體，掌握靈魂得越好，做事情的能力就越強。

色諾芬 是的先生。我想我要去集會了。在那里，我會試圖讓更多人掌握自己的靈魂，像我一樣握緊武器和鋤頭，而不是被鋤頭和武器握住。

蘇格拉底 好，色諾芬，祝你成功。我想我也該回去和我的老妻打聲招呼了，太陽已經(jīng)中天了，她該起來了。

（色諾芬下。蘇格拉底下。劇終。）

[1]涅斐勒，云之女神。相傳宙斯依照赫拉的樣子把一片云塑造成了她。

[2]赫卡忒，掌握地獄、死亡和命運的偶然性，施放的霧有致人迷幻的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