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宗 元

 文  曾傳華

唐永貞元年，也就是公元八百零五年，永州——那一個曾讓無數(shù)朝臣避之猶恐不及的地方，早早地便打點起它的山水，迎候著一位文化巨子的到來。永州，總是視朝庭的放逐為最仁厚的恩賜，把政壇的殘酷傾軋懷柔成溫馨的詩文和文化的奇跡。永州此前的存在，似乎僅僅就是為了等待那個人，等待他二十歲插花游街的風(fēng)流，等待他參予“永貞革新”的迭蕩驚險，等待他注定的貶謫與放逐。既然這一切都在冥冥中注定，永州的等待就有足夠的耐心。

柳宗元終于孑孑而來，形單影只，失意得如秋風(fēng)里飄零的一枚落葉，又被苦雨所浸泡。永州想要的就是他這個樣子。只有有足夠的苦難，哪怕僅僅是個人的，才會營養(yǎng)詩人之精神。如蠶之成繭，才能抽出美麗的絲，燦爛成錦繡華衣。

永州的準(zhǔn)備是充分的，甚至是刻意的。此前也從天子腳下的三秦之地，夢游似地來過幾個失魂落魄的逐臣。他們的魂魄被粉碎在朝堂上，絲絲縷縷地飄零在萬里投荒的路上，帶來的只是一具空空的肉身。永州雖然憐憫這樣的人，收容這樣的人，但他們已不屬于永州。毒惡的瘴癘薰盲了他們的眼，更腐蝕了他們的心。

山還是那山，水還是那水，然而此前都毫無意義，如珠含在蚌中，玉匿于石內(nèi)。西山的特異，要經(jīng)過這姓柳的指點，才獨放異彩。小石潭的悄愴幽邃，定要這姓柳的感受，才別具一格。換言之，永州是柳宗元的永州。這也是一種命定。

柳宗元也曾魂飛魄散過，但永州早就準(zhǔn)備了山水的幡，在他一路“施施而行”，“漫漫而游”中為他招魂，把他的精氣神重新聚斂、錘煉。他也曾因僅推行146天即告失敗的“永貞革新”的劇痛而失明，但山水之藥時光之引，足以使他重見光明。

柳宗元終于絕望地一步步捱到永州，虛弱得如同一只斷了翅的鳥。其實，他本就是皇上籠子里把玩的一只鳥。當(dāng)他踏上永州這塊土地時，那一刻，他似乎感到踏入了地獄之門，他恐怖得如同閉著眼從懸崖上縱身而下。懸崖深不可測?？墒?，當(dāng)他睜開眼時，他并未如預(yù)期的粉身碎骨。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他想到，既然不死，就得活下去。逐臣就逐臣吧，此前有，此后也必將有。痛定思痛，他開始變得平靜。

永州奇異的山水喚醒了他沉眠的山水心性。寄情山水，是中國文人失意時醫(yī)治內(nèi)傷的一道良藥。不這樣又如何呢？司馬是官而又無實際權(quán)柄，何況還有朝庭鷹犬左近窺伺。

他游西山，窮其高而止。登高遠(yuǎn)眺，千里極目，氣象萬千。人生原來還可以有另外一番景象的。

他振作起來。他利用手中那個小小的貶謫官職，挖了井，辦起了學(xué)堂，修建了廟宇，盡“食君之祿”的本分，凡事都本著一個文化人的道德良心。在辦完所謂的公事后，他“上高山，入深林，窮回溪”，無幽不至。

寄情山水，本意是逃避，但慢慢地，心靈在與山水接觸、碰撞中，便有了一種微妙的感應(yīng)。他忽然覺得，西山的卓爾不群，荒丘的超塵脫俗，小石潭的遺世獨立，宛然便是自己的縮影。山水的游覽，其實是在賞玩自己，解讀自己。于是，自己融入山水，山水抒發(fā)情懷。

古之文人，把入仕做官視為正途。封爵拜相，光宗耀祖，名垂青史，便成了他們?nèi)松淖罡咦非?。這也沒有什么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便是用世的功利。而詩詞文章，不過是進(jìn)入仕途的一紙通行證，用以點綴官宦人生的花絮。有意思的是，真正傳世的大多不是他們引以自豪的政績官聲，恰恰是他們無意為之的詩詞文章。老天爺對中國古代文人的惡作劇，似乎弄得過火了一些。

柳宗元四十一歲貶到永州，一呆便是九年。他完成了《永州八記》的創(chuàng)作。從時間上算起來，他差不多每三天才寫一兩個字。他寫得很謹(jǐn)慎、很持重，很有耐性，像在雕琢一件絕世精品。今天讀來，即使用字字珠璣形容它也一點都不過分。在《永州八記》的各個篇什中，唐文的風(fēng)范，表現(xiàn)得酣暢淋漓。他的政治主張被宮庭權(quán)謀所扼殺，而他的文學(xué)主張卻得到了意外的融通。

感謝永州，刻意地收留了一位文化巨子，使唐代散文不至于因為只有韓愈而成為絕響，有所缺失。感謝那場放逐，霪雨一樣浸潤了《永州八記》，得以在永州的山水間發(fā)芽開花，圓潤成一個民族的果實，在歷史的枝椏上永垂不朽，凝成經(jīng)典。

一個民族，一個朝代，她需要無數(shù)有為的政治家，也需要有如晨星般燦爛的文學(xué)家。沒有清明政治的社會是可悲的，而沒有經(jīng)典文化的社會則更為可憐。

永州，成全了柳宗元；柳宗元，美麗了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