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丹鴻

      2016年的12月的一個中午，我提著兩包咖啡粉，由呂正惠老師的一個學生領(lǐng)著去拜訪了他在臺北的寓所?？斓剿視r，他特地打電話來提醒我們先不要去他家，而是到附近的工作室碰面，因為“我的太太在睡午覺，我們先在工作室聊天，不要吵到她”。如此的貼心，或許多少回答了《CD流浪記》（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讀者常問的一個問題：為何呂老師的太太愿意忍受他瘋狂的CD收集癖？我已經(jīng)不大記得那個下午的聊天內(nèi)容，但是仍然清楚地記得他領(lǐng)著我們走了一段沒有欄桿的樓梯，到他儲放了兩萬多張CD的地下室時，我被密集整飭的CD包圍到有些眩惑的感受。讀完他的《CD流浪記》后，我忽然明白，他允許一個陌生人走進那個地下室其實并不容易，因為那是他枯坐、失眠、流淚高歌的地方，我想不出一個人能有更私密的去處。

《CD流浪記——從大酒徒到老頑童》

呂正惠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但我也只被允許原地環(huán)顧了一小會兒，就在我想走近一個角落端詳CD架上的名目時，他笑笑地止住了我：“那里不能隨便看，秘密太多了?！蔽抑缓昧ⅠR抽身回來，然而就在那短短一兩分鐘的掃視中，我已經(jīng)看到很多里赫特。CD封面上里赫特鼓脹的禿額頭和倔強的硬下頜，嘴唇總是緊閉成線，一看就是極能忍受、內(nèi)心牢不可破的人。呂老師已經(jīng)不大聽CD了，只對里赫特一人表忠心。他廣羅密布了數(shù)十年，如今對于擁有一段音樂家的長廊已經(jīng)沒有了野心，他現(xiàn)在只想站在里赫特一人的肖像前面凝視。然而里赫特卻不是我最崇拜的鋼琴家，雖然我承認他的彈奏跟他的經(jīng)歷一樣充滿戲劇性，他的力量從不松懈，在低緩的慢板中仍充滿了意志?？蠢锖仗貜椙?，我最怕他怒骨錚錚的一大段之后突然的慢板，會像父親嚴厲譴責你后又悄近來安慰你一樣，讓你因為說不清自己的感受而鼻頭酸軟。比起有些任性的里赫特，我更欽服意大利鋼琴家波利尼。呂老師聽到我提起波利尼，松弛的大嘴也滿意地張口稱贊：“看來你也聽得出來波利尼的殘酷?！?/p>

呂正惠在他的CD室默坐。

      呂老師在書中將波利尼稱作“鋼琴家列寧”，他彈琴總是“凌厲而無情”，極度地準確、冷靜、精湛，不容許錯誤和頓挫。他無意塑造強烈的個人風格，只是以毫不粘膩的觸鍵，清晰而不過分地呈現(xiàn)出一首曲子應有的全部細節(jié)，但也不會有任何手指操練的機械感。他是個殘酷而正直的鋼琴家，與聽眾之間不存在任何“情感欺騙”或“技藝征服”的成分。呂老師對于波利尼的描述，每一句都讓我有知音之感，只是不大能理解為何呂老師將他的演奏比作“革命”。后來我看了波利尼的紀錄片，看到在他簡潔冰冷的書房里，沒有一張自己或家人的照片，更沒有自戀的獎杯，只有一幅頗為老舊的肖像畫放在他的身后，畫中的青年跟波利尼年輕時幾乎長得一模一樣，連記者都好奇地問：“這是小時候的你嗎？”波利尼說：“當然不是。這是我祖父的兄弟，他16歲時離家出走跟隨加里波第去打仗，18歲就死在了戰(zhàn)場上。”而波利尼的18歲卻贏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開始了自己備受矚目的職業(yè)生涯。然而他始終記得，另一個跟他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18歲青年，孤獨地死在了戰(zhàn)場上。那個青年成為了他內(nèi)心的另一幅肖像，是他無法成為的另一個人。

       “無法成為，那就擁有”，這是呂老師在書中反復提到的一句話：“To Have or to Be”。這并不完全是他在為自己的囤碟行徑作辯護，因為這很可能是我們身處于這個物質(zhì)發(fā)達的消費時代唯一的好處了——也許我們成為不了自己想成為的那個人，可是至少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但光是這種收集的快樂仍遠遠不足以補償現(xiàn)代人的虛無與苦悶，我們真正的安慰，仍然來自于在實實在在的擁有和熟悉之后，所達成的至深的理解——那終于帶來了一點點 “成為他”的想象和錯覺。我想，這才是波利尼彈琴時的“列寧時刻”，也是呂老師在突然“聽懂”一個音樂家時所產(chǎn)生的奇異的幸福。

      那個傍晚，在呂太太量杯一般的注視中，呂老師倒了一小瓶二鍋頭帶在身上，然后獨自帶我們?nèi)ニ煜さ臄偽稽c了三碗面。他講自己的幾個妹妹，講自己在臺大念書的時候；遣學生再去買酒續(xù)上了杯，就講些更不能當真的話。等我們快走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路有些不穩(wěn)。我們攙著他回去，路上他又背詩又唱歌，好不容易把他送到了家，移交給他太太，晚些時候?qū)⒃儆伤平唤o貝多芬或是海頓。那樣的夜晚在書中一再重復，琴聲開始沒多久，他就已經(jīng)睡著了。這就是他所說的，被音樂擁有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