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殘荷聽雨聲,是唐李商隱的《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里的一句。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講的是李商隱觸情生情思念友人的一首詩,詩人在一個陰霾的深秋夜宿駱氏亭,天色迷蒙,詩人的心情更加沉重凄涼,想起自己孤身一人與友人所在的長安迢迢路遠,心情黯然,也就更加思念友人了。詩的最后一句是為了烘托氣氛,深夜雨打枯荷的聲音作者說是對自己的慰藉,卻也更增加了環(huán)境的寂寥,反襯詩人低落的心境。 曹雪芹是詩詞大家,《紅樓夢》里的詩、詞、曲、賦、誄、偈等百十首之多,而且還要根據(jù)每個人物的性格、為人、命運寫出符合這個人物人設的詩詞,有的還要限題、限韻、限字,可以說非常之難。但曹公輕松駕馭,很多作品就算放到唐宋也是不遜色的,可見巨筆。 曹雪芹曾借林黛玉之口表達了對歷代詩人的喜好和評價,最推崇的應該是王摩詰王維,然后是杜甫、李白等人。他也有不喜歡的詩人,比如陸放翁,再比如今天要說的李義山李商隱。 林黛玉是曹雪芹第一最愛女主角,林黛玉不喜歡也是曹雪芹的不喜歡,為什么不喜歡?要分析林黛玉是個什么樣的人? 林黛玉最重要是一個真誠純粹的人。她下世為還淚而來,她對寶玉的感情不摻一點雜質(zhì),也從未有過猶疑和怯懦,她身上是有著中國文人一以貫之的氣節(jié)的,外表柔弱的林黛玉內(nèi)心是剛的,這一點她在《五美吟》里得以盡情發(fā)揮。 林黛玉不同于寶釵的九曲心機,她的性格是直的,她往往一句話直中要害,李嬤嬤就說她“林姐兒說出話來比刀子還尖”;她拿劉姥姥取笑,形容其為母蝗蟲,活靈活現(xiàn)入木三分,大家伙認為比當時還要好笑。 黛玉的心是熱的,盡管無人傾吐心聲,但她會將一腔熾熱的感情付諸于詩歌,她不會像寶釵那般壓制自己,黛玉在追求愛情上有時甚至是會當眾表達的,在元春考察寶玉學識時,寶玉做不出來,急的冒汗,她直接幫寶玉作弊,她也會當眾喂寶玉酒吃。在眾人拿他們二人開玩笑時,她從來不躲閃回避裝模作樣,而是直接選擇沉默,總之,黛玉從不偽飾。 黛玉不會因為與寶玉的緋聞就擺出刻意遠離寶玉的樣子。她盡管對二人的將來充滿絕望,可是她依然心存美好,向往香丘之地。金玉之論其實差不多算是澆滅了他和寶玉一切的可能,可是林黛玉對他們的愛情從來就沒有退縮過。寶玉和黛玉,他們的精神高度在一個層面上,而且遠遠高出眾人,兩個人最重要的追求是內(nèi)核上的飽滿與真實,而忽略形式。在這一點上,寶玉和黛玉都是勇敢的。 這樣心性的林黛玉,當然最不喜歡矯揉造作、晦澀迷離。這些,恰恰是李義山的特點。 李義山的作品都披著一件美麗的外衣,辭藻華麗,用詞極美。林黛玉卻說過:
別說美了,連韻和修飾一概都是不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立意,這個觀點和李義山完全是相反的。這是在作詩的理念上。 在人格上和追求個人價值上,林黛玉也不可能贊賞李義山,李義山是晚唐詩人,和《紅樓夢》的時代有一處相似,就是都是作者筆下的末世,吏治腐敗,有才華的人不得展才,李義山畢生的追求就是科舉和榮耀賢達,卻屢屢受挫,而才學不如他的,就因為有門路后臺,卻比他更早的成功,李義山一邊自感懷才不遇,一邊積極鉆營,最后雖然考中進士,可是一生郁郁不得志,與自己的理想相距甚遠。 詩,是詩人情感表達和人生觀的體現(xiàn),李義山隱晦迷離的表達方式,說不清道不明,給人難以解索之感。這一點和林黛玉的“立意第一”顯然相悖。 林黛玉當然不會喜歡李義山了。 但她說自己獨喜“留得殘荷聽雨聲”,也很容易理解,此詩算得上是李義山詩作里極罕有的立意清晰之作。而且讀整首詩就會給人強烈的畫面感,這個手法非常像林黛玉推崇的王維,當然,林黛玉自己也是這么作詩的。李義山以枯荷作為載體,以物言志、以物言情,來表達自己的感情;林黛玉也一樣,落花、湘竹等也是黛玉依托的載體,來表達她的情感和追求。 盡管如此,林妹妹依然將“枯”改作“殘”,就算是這唯一喜歡的一句,她還是要做一下改動和優(yōu)化,看來,還是不喜啊! 此改當然出自曹公之手,“殘”比“枯”更多了一番意境,留給讀者更深遠的想象空間,想必曹公很是得意自己的手筆吧! 參考原著: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20回通行本《紅樓夢》(庚辰底本前80回) 圖片來源:清 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
|
來自: qiangk4kzk8us4 > 《文件夾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