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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妹妹點名卻背錯的這句詩,原來背后別有深意

 閑云野鶴qpab3u 2021-06-02

《紅樓夢》第四十回賈母領(lǐng)著劉姥姥與一眾逛大觀園,有一段水路是乘船行舟,秋塘中的殘枝敗葉無法讓船暢行無阻,寶玉便抱怨道:“這些破荷葉可恨,怎么還不叫人來拔去。”

黛玉卻竟然說道:“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銈冇植涣糁鴼埡闪恕!?/p>

然而令人詫異的倒是,林黛玉的性格與詩風(fēng)卻是最接近李商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的陷溺執(zhí)著與纏綿悲凄,都屬于同一血脈。

如此一來,黛玉最不喜歡一個有如自我影像的詩人與詩歌,就如同最不喜歡自己!

許多人或許會問,這如何可能呢?事實是:這是可能的,而且合情合理,世間的復(fù)雜與人性的奧秘正是令人驚嘆的神奇所在。

若加以剖析,黛玉宣稱最不喜歡李商隱的詩,在歐麗娟老師看來,原因至少有兩個。

其一,源于整部小說所持的正統(tǒng)詩學(xué)觀,在“詩必盛唐”的格調(diào)派價值觀之下,中晚唐詩都是被貶抑的,例如第七十五回賈政對寶玉、賈環(huán)的詩作不悅道:“可見是弟兄了。發(fā)言吐氣總屬邪派,將來都是不由規(guī)矩準(zhǔn)繩,一起下流貨。妙在古人中有'二難’,你兩個也可以稱'二難’了。只是你兩個的'難’字,卻是作'難以教訓(xùn)’之'難’字講才好。哥哥是公然以溫飛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為曹唐再世了?!?/p>

溫庭筠、曹唐都是晚唐詩人,卻被比作難以教訓(xùn)的難兄難弟,同理,李商隱也以同代同氣的特質(zhì)受到排斥,是為晚唐詩人的共同命運。黛玉的宣稱乃是統(tǒng)一立場之下的順勢表態(tài)。

其二,在風(fēng)格、意象、心靈向度等各方面,黛玉又確實是李商隱的知音同調(diào),從心理學(xué)而言,黛玉最不喜歡李商隱的這個現(xiàn)象,反映了分析心理學(xué)家卡爾·古斯塔夫·榮格(CarlG.Jung,1875—1961)所提出的“心理投射”理論,亦即:

如果人們在他人身上看到自己沒意識到的傾向,那就是“投射”。……投射是一種無意識的心理機制,每當(dāng)我們的某個與意識無關(guān)的人格特征被激活之際,投射心理便趁勢登場。

在無意識投射的作用之下,我們往往從他人身上看到這個未被承認(rèn)的個人特征,并作出反應(yīng)。我們在他人身上看到的某些東西。事實上也存在于我們身上,然而我們卻沒有察覺自己身上也有。

還值得注意的一點是,過目不忘的林妹妹,這次的引詩,居然記憶有誤,把“留得枯荷聽雨聲”錯背為“留得殘荷聽雨聲”,今天我們要來細(xì)讀這首李商隱的《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

竹塢無塵水檻清,

相思迢遞隔重城。

秋陰不散霜飛晚,

留得枯荷聽雨聲。

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

李商隱

一、一首靜夜懷人之作

本篇為李商隱隔城外宿之時,即景有感,而寫懷寄情之作。

從詩題來看,李商隱所宿之駱氏亭,其所在地有數(shù)種說法,一說為長慶初年亂臣王庭湊為相士濟源駱山人所筑之亭;一說為善事權(quán)相李吉甫而受到擢用的駱浚所建之池館臺榭,則其地在長安春明門外。

實則此處未明其確址,或即某駱姓之人營構(gòu)于某地之林水居所;馮浩則以為應(yīng)當(dāng)即是白居易《過駱山人野居小池》所言,在京城東南之藍(lán)溪;或則如杜牧《駱處士墓志銘》所言,乃駱峻棲隱之灞陵東阪。無論位居何處,“駱氏亭”都是一個讓詩人立足眺望遠(yuǎn)方的據(jù)點。

從詩中第一聯(lián)可知,其地臨水而筑,周遭綠竹茂生如云,帶有城郊水竹林泉的自然景致,而與深居城內(nèi)的被懷思者之間,乃存在著“迢遞隔重城”的距離與阻礙,由此遂奠定了啟動相思之翅膀的基礎(chǔ)。

而所懷思者乃崔雍(字順中)、崔袞(字炳章),兩人為對李商隱有憐才知遇之恩的兗州觀察使崔戎之子,亦為李商隱之從表弟;此處直稱其名,可見此詩應(yīng)是二人尚未入仕之前所作,故馮浩系于文宗大和九年(八三五),時李商隱二十四歲。

靜夜懷人,作為全詩之主旨或內(nèi)涵,乃是詩中常見的人生體驗。在四下無聲、萬籟皆寂的夜晚,人類的靈魂平息了白日期間擾攘騷動的浮躁渾沌,反而得以從窒悶與沉睡中豁然蘇醒,以無比清明之靈視逼近心魂的深處,讓真正的思念更加活躍而深沉,形諸筆墨之中,便多誠摯愷切之詞。

如孟浩然有“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夏日南亭懷辛大》)之句,抒寫其尋覓知音之渴切,以至于終夜輾轉(zhuǎn)難眠之情狀,筆調(diào)坦率熱切;而韋應(yīng)物《秋夜寄邱二十二員外》一詩則說:“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空山松子落,幽人應(yīng)未眠?!币郧逖胖P墨敘寫悠遠(yuǎn)之情致,比起孟浩然思念故人時的執(zhí)著濃烈,顯得是淡而有味。

相較之下,李商隱此詩就比較接近韋應(yīng)物這首詩,同樣是秋夜的清景雅致,懷人之情也含蓄蘊藉得多,更重要的是兩者都寓情于景,借秋氣之清澄明凈與夜晚之寂然靜默,將那一份深幽清明的思念之情委婉表出。

二、竹塢水檻寄相思

這首《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既是因夜宿有感而作,故首句之“竹塢無塵水檻清”便先從宿處著墨,所謂“竹塢”,為種植竹林而四面高中央低的地方;“水檻”者,乃臨水所建有護欄之臺榭。至于詩中分別所下之“無塵”與“清”字,除了描繪出一種清徹不染的視野,而展現(xiàn)駱氏亭竹水幽然的清雅景致之外,仿佛也蘊含著使人心慮澄凈的意味。

獨自不寐的詩人憑欄悠思,感受到竹林中細(xì)葉吟風(fēng)、水檻外清澈見底的秋景,四周沉降之夜氣過濾了空中浮游之埃塵,雖然籠罩在重重秋陰之中,無法領(lǐng)略到“荷風(fēng)送香氣,竹露滴清響”(孟浩然《夏日南亭懷辛大》)的盛夏風(fēng)光。

但在如此水清天涼、清新不染的環(huán)境浸潤之下,空明的心靈反而使思緒感覺都更為纖細(xì)敏銳,而那股油然生起的相思之情,也就顯得加倍透明而純粹,帶有晶瑩剔透的性質(zhì)。

然則,這種純凈無垢的相思之情,卻不能在無阻無礙的情況下直達(dá)懷想的彼岸,那傾心緬懷的對象一方面是如此遙不可及,另一方面彼此之間又是如此山阻水隔,以致對難以促膝接語的雙方而言,連相思都是無比之悠長不絕。

三、迢迢萬里相思意

所謂的“迢遞”,與迢迢、迢遙義同,于此便用以點出距離的遙遠(yuǎn);而所謂“隔重城”者,則是在距離遙遠(yuǎn)之外更進(jìn)一步勾勒出重重的阻礙。

重城,本意是宏偉高大之城,此處指長安,尤其當(dāng)時長安亦有內(nèi)城、外城之分,“重”字一方面是實寫其境,一方面則是加強了“隔”字的效果,如此一來,這既遠(yuǎn)且隔的處境,便使得相思的雙方落入到更難以相逢的絕望之中。

因此“相思迢遞隔重城”這整句詩,可以說是李商隱悲劇情懷的典型表現(xiàn),對李商隱而言,在理想物最終被觸及之前,總不免橫隔著重重的障蔽阻絕和遙遠(yuǎn)難企的空間距離,使他終究徘徊在可望而不可即的境地,而只能徒勞地追尋、悵然地遠(yuǎn)眺,《無題》詩中的“紅樓隔雨相望冷”是如此,“劉郎已恨蓬山遠(yuǎn),更隔蓬山一萬重”亦是如此。

就在這特屬于李商隱的“遠(yuǎn)隔情境”之中,便產(chǎn)生了兩種結(jié)果,一個是導(dǎo)致相思之情更為純粹,也更為強烈,因為只有純粹的相思之情才能具備足夠的強度超越距離的阻隔。

而另一個結(jié)果便是產(chǎn)生深受困陷的悲劇心靈,只能在絕望和孤獨里另行開辟存在的意義,那就是以殘缺美或凄清的美感作為心靈之安頓寄寓的所在,成為心滅腸斷而一無所有的人生中的唯一所有。

四、相思無成,追尋無望

于是末聯(lián)先以“秋陰不散”的物候現(xiàn)象,象征整個外在環(huán)境所施加的濃厚壓迫,雖無“萬里重陰非舊圃”(《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之二)、“百里陰云覆雪泥”(《西南行卻寄相送者》)的四顧茫茫之意,沉重低迷之心緒卻依然自在其中。

然后在秋陰不散的沉沉陰霾之外,詩中又復(fù)加以“霜飛晚”的描寫,意謂深夜之際開始降霜,則在亭檻邊眺望竹林水塘的詩人,應(yīng)該就可以見到“露如微霰下前池,風(fēng)過回塘萬竹悲”(《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宴作》)的景象,秋寒更深,絕望也更進(jìn)一層。

而秋陰不散,早已使池中荷花失去陽光而黯然萎落,一旦晚霜飛降,那就更無所逃于天地之間,只能徹底地紅消翠減,再無一絲希望,遺留下來的僅僅只有幾枝枯荷,如同夏季挽歌般,勉強作為完全零落前的最后見證。

至于另一種說法,則是將“霜飛晚”的現(xiàn)象放在一年中來衡量,解作今年降霜較晚,如此則語中猶帶一絲慶幸,意謂荷花雖已凋落,秋陰亦凝結(jié)不散,然而承蒙天意眷顧,今年之秋霜竟然延后飛臨,故眼前秋陰雖濃,而池上尚得以殘留枯荷。

以上兩種說法表面上雖有一幸一憂之別,但其實都無礙于整體詩境之內(nèi)在脈絡(luò),因為夏荷亭亭如碧之美,至秋早已無從得見。

而無論秋霜是當(dāng)夜初降還是遲遲未至,都還能爭取到“留得枯荷聽雨聲”那短暫而凄清的美感??莺蓺堉?,猶可聽賞雨聲,此中別具慧心之靈思,乃擷取自孟浩然《初出關(guān)旅亭夜坐懷王大校書》的“荷枯雨滴聞”,宋代的歐陽修也于《宿云夢館》詩中說:“井桐葉落池荷盡,一夜西窗雨不成?!?/p>

這些詩句說的都是聽覺上虛擬巧喻的感官錯覺,而不是風(fēng)吹雨打的實有其事。風(fēng)吹枯荷,摩娑如雨,仿佛雨打殘枝,淅瀝成韻,對詩人而言,風(fēng)吹枯荷之聲比諸雨打殘枝之音,彼此實在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若就藝術(shù)的心靈而言,那“風(fēng)吹枯荷,摩娑如雨”之感雖然是從虛幻中形成的錯覺,比諸“雨打殘枝,淅瀝成韻”的實況描寫卻意義重大得多,因為它無形中使得秋風(fēng)與枯荷的自然關(guān)系產(chǎn)生質(zhì)變,脫化出物我之間嶄新的體驗與詮釋,而提升了人類的感官能力與審美內(nèi)涵,有如彈奏樂器一般,一旦詩人以靈心慧眼啟動想象的指揮棒,秋風(fēng)與枯荷在摩娑互動的過程中便奏起了前所未有的天籟。

然而,這樣的天籟固然是俗眼所難知的藝術(shù)意境,是李商隱身為“人類的感官”(維柯形容詩人之用語)的高度發(fā)揮,但就李商隱個人而言,這更是他在一無所有中唯一能夠自主的創(chuàng)造物。

既然李商隱常常面臨相思無成、追尋無望的情況,而落入“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落花》)的無情幻滅,則除了沾衣的眼淚之外,詩人唯有無中生有,才能向不斷剝奪他的殘酷命運掙回一些人生的幸福。

換言之,在廢墟中開創(chuàng)想象的殿堂,雖然不能改變其為廢墟的事實,卻能夠讓廢墟產(chǎn)生完全不同的價值與意義,這也是處身在廢墟中的李商隱唯一能夠超越現(xiàn)實的著力點所在。

一如《花下醉》一詩乃是在“客散酒醒深夜后”的滿目凄清中,逼出末句的“更持紅燭賞殘花”,此處“留得枯荷聽雨聲”(《紅樓夢》第四十回林黛玉誤引作“留得殘荷聽雨聲”)也是從“秋陰不散霜飛晚”的四顧荒寒里陡然轉(zhuǎn)進(jìn)的嶄新意境。

殘花可賞,枯荷可聽,則深夜持燭熒熒、傾耳風(fēng)吹颯颯的詩人,確然是打開天眼天聽,察人之所未察、見人之所未見,提煉出別具心竅的審美之情趣,而其幽隱深微的一份心懷亦自在其中。

而相思無成、追尋無望的李商隱,便在枯荷殘花中離析出一種殘缺美,透過幻覺或錯覺產(chǎn)生真實世界所沒有的美感,這就是一無所有的詩人在“所得是沾衣”的眼淚之外,最后得以真切擁有的人生歸屬。

-End-

編輯:江健  黃泓

觀點資料來源:《李商隱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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