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一生中的一天。這一天的巨大存在,要在它逝去許多天許多月許多年以后,我才慢慢反芻過來。我早已不記得,這是哪一年的一天了,但我記得,那時候我還在讀小學(xué),三年級或四年級?記得那時候大院子的樣子,瓦房,草地,黃緬桂正開花;更加記得,那是個秋天。和所有秋天一樣,天很高,很藍(lán),陽光清澈耀目,毫不吝嗇地鋪張;也和所有秋天一樣,忽然就會雷聲交加,暴雨如注。人們總是相互提醒,瞧瞧西山坡有沒有雨,只要西山坡暗沉一片,不消多大一會兒,雨滴便會準(zhǔn)確無誤地落在頭頂。我還記得,那一年家里的谷子(水稻)黃得有些晚,別家早已在翻曬谷子,家里的谷子還在田里杵著,垂著頭顱。 這一天,家里的谷子終于要收割了。早早起床,穿衣洗漱。磨快鐮刀,準(zhǔn)備肩杠、繩索、苫布、手推車。奶奶做好飯,站在灶房門口喊,吃飯咯,吃飯咯。一家人來到廚房,圍坐在四方桌邊。這時候,一個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不用看也知道,是小明來了。 小明學(xué)名甫江明,按家族排行,比我小一輩。小明是大院子西邊阿坤哥的兒子,阿坤哥常年待在糖廠,新阿嫂幾個月前生了小女兒,阿坤哥回來一趟又走了。 小明虎頭虎腦,很像那時候我剛開始訂閱的《中國少年報》里的漫畫人物“小虎子”。我們自然是喜歡他的,他也常來找我們玩兒。我們喊小明,小明來吃飯啊。小明搖一搖頭。我媽說,吃過了也再吃一碗。小明又搖一搖頭。奶奶說,我們家煮了火腿肉,小明吃一片火腿肉吧。說著,從缽頭里挑出一片精肉。小明接過明紅色的火腿肉,兩手捏著,坐在小板凳上,靜靜地吃。兩條小腿一蕩一蕩的。 吃完飯,爸媽推著手推車去田里。鐮刀、肩杠、繩索、苫布都放在手推車上。我們沒和爸媽一起出門。為什么沒一起出門?或許是因為小明吧?不可能帶他一起去割谷子的。又或者是,因為我們還有別的任務(wù)? 確實是有任務(wù)。任務(wù)是奶奶布置的。我們得去買東西。買什么呢?記得是醬油,還有味精。走到橫溝頭,朝西走不多遠(yuǎn),拐兩個彎就到小賣部,小賣部主人是兩位笑語藹然的老人。 小明和我們一起出門。穿過大院子,穿過北面堂哥家的耳房,來到堂哥家的后院,竹子、梨樹、無花果樹、丁香樹和柿子樹高低錯落。后院門口,有棵高高的柿子樹,我們抬起頭看,小明也抬起頭看。柿子葉黃里帶紅,幾乎已經(jīng)掉光,裸露的枝頭掛著一個一個一個圓圓的黃柿子。微風(fēng)輕撫,柿子搖晃。沒有一個柿子掉下來。 走出堂哥家的后院,眼前便是龍?zhí)丁}執(zhí)吨車?,草木藹藹,更顯得潭水深不見底。水葫蘆和浮萍中間的罅隙,一條小魚蹦了一下。我們小心翼翼地沿著潭邊的小路走,小路窄且滑,所幸小路西側(cè)是大媽家后院的圍墻。我們扶著墻走,生怕滑進(jìn)龍?zhí)丁?br/> 大人們常叮囑我們,不要從龍?zhí)哆呑?。尤其奶奶,不知道多少次和我們說過,她的大兒子——我和弟弟應(yīng)該喊他大爹的,三四歲時候,掉進(jìn)龍?zhí)独餂]了。可我們不愿聽這些。怎么會掉下去呢?洗衣服的人不都從龍?zhí)哆呑??再說,去小賣部買東西,走龍?zhí)哆呉芏唷?br/> 繞出龍?zhí)?,再沿龍?zhí)读鞒龅男∷疁献卟贿h(yuǎn),就到大路了。 轉(zhuǎn)眼來到橫溝頭,往西走時,南邊不遠(yuǎn)就是我家的田。在眾多立著稻茬的田畝中間,我家那接近兩畝的谷子田顯得很高。 爸媽戴著草帽,弓著身子,揮動著鐮刀。鐮刀移一下,寒光便一閃。 我們站定,沖田里高聲喊:阿爸!媽! 爸媽直起腰,高聲答:誒~~你們?nèi)ツ膬骸?br/> 我們高聲喊:去買醬油~~ 不多時,買好醬油,買好味精,也許還有一些別的, 我們拉著小明往回走。 我和弟弟走兩邊,靠邊的手拿了醬油,拿了味精,也許還拿了一些別的。中間的兩只手空出來,各拉住小明的一只手。小明小跑兩步,縮起兩只腳,在我們中間蕩一蕩。再次經(jīng)過家里的稻田邊,我們又站定了,高聲喊:阿爸!媽! 爸媽直起腰,高聲答:誒~~你們走慢點兒~~ 我們高聲喊:曉得咯~~ 爸媽又喊:不要走龍?zhí)哆叀?br/> 我們朝前走,一間新蓋的房子擋在了我們和爸媽之間。我們回家仍然是走的龍?zhí)哆叀N覀冃⌒囊硪淼胤鲋鴫?,踩著幾乎沒入水中的小路,走到堂哥家的后院,又抬頭看看那棵柿子樹。柿子真黃啊,真多啊。沒有一個柿子掉下來。 然后呢?很多記不起來了。只記得我牽著小明,走到他家單獨的小院,喊新阿嫂。喊了兩次還是三次,才聽到悶悶的聲音。聲音從屋里傳出來。我牽著小明,走上臺階,走到門前。門簾垂著,簾后的門虛掩著。我說,我送小明回來了,我要去割谷子了。新阿嫂說,你們進(jìn)來嘛。我牽著小明的手,推門進(jìn)去。屋當(dāng)中還拉著一道隔簾,新阿嫂在隔簾里面的床上,聽得到嬰兒的聲音,或許新阿嫂在給她喂奶吧?我說,小明放在這兒,我走了啊。新阿嫂說,好嘛。我說,那我走了啊。 小明站在屋里,看看我,我也看看他。小明笑一笑?——有沒有笑,其實我不記得了,但我愿意他笑一笑。我退出來,把門拉到原先的位置,沒撞上鎖。 然后呢?我記得我和弟弟拿上我們平常用的小鐮刀,到田里去了。我們和爸媽一起站在田里割谷子。我爸割得最快,我和弟弟都割得很慢。我媽總擔(dān)心我們的鐮刀割到小腿。 偶爾抬起頭,看得到堂哥家的柿子樹,黃澄澄的,如同一朵好看的云彩。四周是那么靜,只聽得到鐮刀割倒谷子的嚓嚓聲,還有陽光炙烤泥地的滋滋聲。 尖銳的呼喊,呼喊—— 呼喊從龍?zhí)哆厒鱽恚瑥拇笤鹤觽鱽怼?br/> 我爸直起腰,提著鐮刀,說不好了,怕是小明出事了。 我媽說,別瞎說!剛才還好好的。 我們往家跑。走的是龍?zhí)哆叺穆穯??不記得了。只記得我們來到大院子,看到一群人圍攏在一起。新阿嫂在哭。撕心裂肺。奶奶站在人群外圍,和幾個女人說,剛才到龍?zhí)哆呬桃路吹烬執(zhí)独锲鴹l藍(lán)色小短褲,想著是誰家的呢,就用一根小樹枝去撥,撥了幾下,才看清,下面竟然是個人。是小明唉!是小明! 陡然間,天更高,更藍(lán),陽光更加清澈耀目。 嘈雜的聲音,紛亂的動作,所有人額頭都在冒汗。 一口大鐵鍋被搬到大院子,倒扣在地,黑乎乎的。是誰把他放上去的?肚子朝天,按一按,吐口水。再按一按,不吐水了。又是誰說,不行不行,翻過來翻過來,他被翻過來,肚皮上黑黑的一片。水珠從他身上滴滴答答滑落,洇濕了鍋煙子。我摸了一下他的手,手上有泥,手指冰涼。再按,又吐幾口水。再按再按,不吐出來了。他靜靜的,一動不動。是誰說的,不行了,不行了??蘼暺鄥?。是誰說的,還有脈搏,還有脈搏!是誰再按壓他的胸口、肚子,甚至提起他的兩只腳,讓他倒過來……不行了……哭聲來自別的世界。 記不得這些搶救行為都是誰施行的,也記不得最后怎么就放棄了。 但記得毯笆裹住了小明小小的身體,扛在我爸的肩上。也有可能是扛在堂哥父親的肩上?總之是扛在他們其中一個的肩上。毯笆后端,看得到兩只小小的白腳丫。他們走出院子,腳丫一蕩一蕩——是這樣嗎?也有可能從毯笆后端看到的是腦袋。漫畫人物小虎子一樣的圓腦袋,黏著幾綹濕頭發(fā),頭發(fā)上還沾著泥。 這一天的黃昏,我爸和堂哥父親,把小明葬在了離家不遠(yuǎn)的小娃墳。挖個坑,放進(jìn)毯笆,蓋上土,壘幾塊小石頭。沒有墓碑,沒有祭奠。 擱過大鐵鍋的地方,留下了一個空心的黑圈。 我們的生活很快回復(fù)到原來的軌道。很少有人提起小明。也是,那幾年,大院子里接二連三死人,堂哥的爺爺奶奶,西邊的老奶奶,還有我爺爺。這么多死亡事件,小明在其中算不得多么顯眼。我和弟弟也幾乎沒說起過他。沒有刻意忘記他,是不知不覺忘記他了。然而,想不到,我剛開始寫小說時,就寫了一篇《葵花八月》,前兩年又寫了一篇《鬼雀》,里面都有個溺亡的小男孩兒,而且他的溺亡不是自己造成的,都是小說里那個比他大的男孩造成的。為什么要這么寫?小說來源于現(xiàn)實,而這并非現(xiàn)實。我想,是我終究沒能忘記一個孩子在水里無聲的掙扎吧,這是源自內(nèi)心深處的愧悔。如果當(dāng)初,我們不帶小明從龍?zhí)哆呑吣??如果?dāng)初,我離開時撞上門鎖呢?如果當(dāng)初,我們帶著小明一起到田里呢? 然而,對過往的假設(shè)是沒有意義的。我所能做的,唯有如實地寫下這一天。 寫完了,打電話給我媽,想要再核實些細(xì)節(jié)。我說,媽你還記得小明嗎?媽說記得啊,怎么忽然說起他。我說,他那時候還不會說話吧?媽說,什么都不會說呢。我說,那天我們家在割谷子吧?媽說,是啊,那天我們一家都要到田里割谷子,吃完早飯后,是你奶奶把小明送回去的。你奶奶說,她一直把小明送到房門口,和你新阿嫂說,今天家里忙著割谷子,把小明送回來了。你新阿嫂說,曉得了。你奶奶這才回家的。 我說,不是我送回去的嗎?媽說,怎么會呢,你和我們在田里割谷子,是你奶奶送回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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