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WL編輯部 譯者:陳思航 校對:Issac 來源:Little White Lies 貝拉·塔爾正大步流星地走在柏林薩伏伊酒店的大堂中,他用嘴唇擠出了一個問題:「這會是一場長時間的采訪,還是一次簡短的采訪?」經過記者片刻的猶豫,他得到了一個快速的回答。 貝拉·塔爾 「噢,簡短的啊!」他嘲弄道,那六十三歲的瞳孔中閃過一絲揶揄。于是,他抽起了一支煙,作為讓自己停下來的借口。 《撒旦探戈》是一部聲名顯赫的電影。這部被七個半小時的時長所標識的影片,已經被公認為這位退休的匈牙利導演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藝術宣言: 這是一部浩瀚、荒蕪的感性之作,將觀眾們裹挾其間。它以蝸牛般的步伐緩緩前行,測試著觀眾們的耐心。但是,對于那些堅持看完全片的人來說,它仍是一場不可磨滅、情感熾烈、關乎人類之絕望的電影冥想。 《撒旦探戈》 為了慶祝這部影片上映二十五周年,阿貝洛電影公司(Arbelos Films)對它進行了4K修復。這位令人尊敬的導演或許會談一談這一點,不過在這之前,他坐到了自己的椅子上,開始探討今日電影的境況。「現(xiàn)在的電影幾乎就跟漫畫一樣了。他們忽略了『時間』?!顾麘醒笱蟮卣f道。 當貝拉·塔爾被要求做進一步的闡釋時,他提及了自己那標志性的長鏡頭用法?!冈缧r候,我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當攝影機在拍攝、整個場景都在運動的時候,每個人都開始用同樣的節(jié)奏呼吸:演員、劇組成員、攝影師、每一個人。你就會全神貫注地『進入』這部電影。這是非常重要的,它創(chuàng)造出一種特殊的張力,一種特殊的震顫。這是某種你可以在銀幕上感受到的東西。你也會成為其中的一部分?!?/p> 從視覺上來說,《撒旦探戈》并沒有過多地偏離貝拉·塔爾在1994年之前已經形成的個人風格——那些此前在1984年的《秋天年鑒》和1988年的《詛咒》中曾出現(xiàn)過的風格特征,僅僅只是在更廣闊的領域中得到擴充。 《詛咒》 這部影片中的敘事結構,或許是其中最具野心的部分,它采用的是電影標題中暗示的「探戈」式推拉結構:在全片的十二個章節(jié)中,前進了六步,也后退了六步。 這部影片記述了鄉(xiāng)村地區(qū)一個與世隔絕、面臨荒廢的農業(yè)社群的困境。而一位神秘同僚(米哈伊·維格飾)的回歸改變了一切,人們本以為他已經不在人世。他的到來讓這些農民感到恐慌,但他也為這個絕望的鄉(xiāng)鎮(zhèn)帶來了希望。 「一個月以前我又看了一遍(這部電影),說實話,我一個鏡頭都沒必要改?!关惱に栒f道,「你如果要看清楚一樣東西究竟是好是壞,二十五年的時間已經足夠了。有太多的電影消失了。它們就像是衛(wèi)生紙一樣:你用過了,然后就把它們丟掉。這就是市場運作的方式。時間是非常殘忍的,只有某些電影能夠幸存下來。」 《撒旦探戈》 貝拉·塔爾被一個侍者打斷了,他在桌子上放了一杯酒,導演迅速地感謝他「救了自己的命」。他一面愛撫著玻璃杯,一面整理他的思緒:這時話題轉到了他與拉斯洛·卡撒茲納霍凱的合作,《撒旦探戈》正是由拉斯洛所寫的作品改編的。 「我們本來想在1985年就制作《撒旦探戈》的,」塔爾回憶道,「不過那時候布拉佩斯的共產黨禁止了許多事情。制作那部電影完全是不可能的?!?/p> 受到政治氣候的壓迫與扼制,兩人決定將他們的精力投入到《詛咒》的制作中。在《詛咒》上映后不久,貝拉·塔爾與他的剪輯師(也就是他的妻子)阿尼亞斯·赫拉尼茨基離開了匈牙利,前往西柏林。 《詛咒》 在兩人留居德國的歲月里,他們的祖國匈牙利正在發(fā)生著巨大的社會變革。自1956年以來領導匈牙利社會主義工人黨的卡達爾·亞諾什終于下臺,匈牙利開始進入了一個更為自由的時代。根據貝拉·塔爾的回憶,這是他職業(yè)生涯中的一個關鍵性的時刻。 「在1990年的柏林國際電影節(jié)上,有人走過來對我說,『匈牙利正在改變,你可以回來了』。所以我就回去了,正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才能夠投入到《撒旦探戈》的制作之中。」 貝拉·塔爾選擇了霍爾托巴吉作為他電影的背景,那是匈牙利大平原的一部分。這一地區(qū)潮濕的土路、田野與林地共同提供了一張簡樸但醒目的畫布,應襯著影片那荒涼的主題——這組背景甚至最終呈現(xiàn)為影片中一個獨特的「角色」。 「在匈牙利的低地,在那個惡心的地方,所有人在那里一共拍攝了一百二十天,那真的很糟糕,那種糟糕是身體方面的。」貝拉·塔爾承認道,「但是,在精神方面,那種體驗是非凡的:那種時間感;那種隔離感。」 我們談到了一個敏感的話題,也就是《撒旦探戈》中那個臭名昭著的虐貓場景——在那個場景中,一位年輕女孩艾斯提克(艾麗卡·博克飾)在混凝土的地面上翻滾、投擲、玩弄一只活貓,并最終將它毒死。 這個段落直至今日仍是爭議的焦點。當記者提到動物權益的話題時,貝拉·塔爾感到很吃驚,他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仿佛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憂慮。 「你瘋了嗎?」他厲聲說道?!肝以诩依镆拆B(yǎng)了兩只貓。你能相信我會殺掉一只貓嗎?絕不可能!首先,我們知道會拍這樣一個與貓有關的場景,我們也知道這只貓得與那個女孩一起排練。每一天,我們都會在酒店的房間里玩這樣的『翻滾』游戲。到了最后,那只貓已經習慣了這些動作,它已經不在乎了?!?/p> 貝拉·塔爾繼續(xù)說道,「我們知道這只貓在電影里必須死,所以我就給我的獸醫(yī)打電話——這位獸醫(yī)負責照顧我家的貓——然后他就來到了拍攝地。我告訴他,『你得給它打點藥,讓它能夠睡著。當你給我們打個手勢,表示那只貓已經不省人事的時候,我們才會按下攝影機的按鈕?!晃覀兏鶕虻男盘杹砼臄z,那時候貓已經睡著了。全體工作人員都站在那兒等了二十五分鐘,看著那只貓醒來。這完全沒有任何問題。相信我,那只貓沒有遇到任何麻煩。它發(fā)出來的所有叫聲,都是我們在網上的素材庫里找到的聲音樣本,因為在拍攝過程中,那只貓自始至終都是安靜的?!?/p> 《撒旦探戈》在許多方面都可以稱作是一部典型的貝拉·塔爾式電影,它包含了這位導演所有的標志性特征:倦怠的長鏡頭;漫游的跟拍鏡頭;磨人的、嚴酷的天氣;影片中的角色們面對著一個冷漠的宇宙,掙扎著想要維持自己那卑微的生活。 對于多年來針對他作品的那些批評,他說道,「有些人會說出一些愚蠢的言論,像是『你的電影太悲傷了』。我會這樣回應他們:你離開電影院的時候,你的感覺是怎樣的?如果你覺得自己變得更強大了,那么我會很高興。如果你變得更脆弱了,那么我很抱歉?!?/p> 盡管這次采訪主要關注的是過去的作品,但「懷舊」的情愫對于貝拉·塔爾來說更像是某種詛咒?!肝以趯ふ乙恍┬碌臇|西,」他說道,「我是一個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我必須創(chuàng)造——否則我就會死掉?!?/p> 2011年的《都靈之馬》成為了貝拉·塔爾的故事片息影之作,結束了他三十四年的導演生涯,但他從未因自己取得了成就而停止工作。他現(xiàn)在是薩拉熱窩的「電影·工廠」(film.factory)電影學校的教授與課程主管。 《都靈之馬》 與此同時,他還為阿姆斯特丹的眼睛電影博物館(Eye Filmmuseum)策劃了一次名為「直到世界盡頭」的展覽,用于展出一件混合型藝術,它融合了電影、戲劇、裝置藝術等多種藝術形式。 他也在繼續(xù)擔任多所電影學院的客座教授,最近還完成了一部名為《失蹤人口》的紀錄片,該片將于今年晚些時候上映。 不過,他已經確定的是,他制作故事片的歲月已經結束了?!甘俏覀円黄鹬谱髁诉@些電影。米夏伊、拉斯洛、阿尼亞斯和我(譯者注:米夏伊指貝拉·塔爾的御用音樂制作人米夏伊·維格)。 貝拉·塔爾 拉斯洛負責寫作,米夏伊負責音樂,阿尼亞斯負責剪輯。我只不過是負責指揮而已。我只是簡單地把這些東西拼湊在一起?!惯@位非凡的藝術家展現(xiàn)出一種謙遜的姿態(tài),但他那獨特的風格無疑已經拓寬了觀眾們的視野,也擴展了電影這種藝術形式的可能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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