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多年前,當三晉大地的極品古建被民間愛古建團體“營造學社”一一發(fā)現(xiàn)的時候,他們的樣子想必和千年前落成時的樣子沒什么兩樣,除了亂世所必然的頹廢與荒蕪之外。
于是,他們可以最近距離地與這些古建筑們同呼吸身旁的每一寸空氣,肆無忌憚地享受著偉大發(fā)現(xiàn)的巨大驚喜。他們的雙手撫摸過一根一根的大柱,一尊一尊的彩塑,一扇一扇的隔窗,一株一株的老松;他們的雙眼凝視過一座一座的經(jīng)幢,一塊一塊的古碑,一幅一幅的壁畫,一閃一閃的琉璃。他們用幾天甚至十幾天的時間停留在某一處偉大的發(fā)現(xiàn)地,盡情宣揚著他們對中華古建的愛,享受著唯有他們方能感受到的美妙的建筑意。
他們爬上經(jīng)幢,實測經(jīng)幢的高度,實繪幢頂?shù)牡窨?;他們爬上碩大的梁架,細觀梁架的結(jié)構(gòu),尋找建造者的墨書題字;透過打開的門窗,他們得以感受墻上巨幅壁畫的每一處生動細節(jié);最后爬上佛臺,與那些雕塑與佛臺之上的千年古佛,作最近距離的一一仰視。
于是,70多年后的我們,有幸見到這樣一幀幀珍貴的黑白影像:林徽因爬在梯子上細觀佛光寺經(jīng)幢;林徽因與東大殿佛臺角落里女施主寧公遇塑像的合影;林徽因俏立佛臺,與佛臺上的三十多尊佛菩薩彩塑融為一體;梁思成架著梯子在東大殿屋內(nèi)對大殿進行實測;梁思成在善化寺內(nèi)與泥塑大像的合影;梁思成爬在高峻的佛宮寺塔飛檐上作著危險的測繪工作……
一方面,他們在進行著艱苦的偉大的發(fā)現(xiàn)作業(yè),正在掀開覆蓋在中華早期古建筑身上的那層灰霾;另一方面,他們毫無疑問在享受著這份無法與外人道的巨大的驚喜,這種驚喜,只有你也成為一名早期古建的愛好者時悄立于佛光寺東大殿的面前的那一刻方能感同身受。當世俗的眾人直奔大殿正中的蒲團,行完匆匆跪拜之禮,燒完匆匆祈愿之香,再匆匆離去之際,你甚至可以為了看它一根柱子傾斜的角度而圍著大殿整整繞了一十八圈,你甚至可以只為了心中的歡喜繞著龍門寺的大雄寶殿轉(zhuǎn)了十個一十八圈以致太陽都不耐煩越過松林用陽光來提醒你早已忘卻的時間。更不用提那些糾結(jié)著一個字可以辨讀上半天的古碑,不用提那些無與倫比的彩塑,精美絕倫的壁畫。
這就是愛,對中華早期古建筑的充滿驚喜與期待的愛,我們把這種愛叫作——“中華迷戀癥”!
如果你早幾年患上這種病癥,為了尋找解藥你來到山西,去一座座山谷溝坎間尋覓靈丹,那么恭喜你,你一定會被偉大的山西的那些偉大的古跡迷得七葷八素,病入膏肓,從此無力自拔矣。
而如果你不幸像我一樣,早些年只顧著沉迷于大西部雪山峽谷,近些年才恍然患上了這種癥狀,那么可惜了,再來到山西,再也尋不到大還丹了,永遠也不會有了。
因為那些迷死人不償命的奪命神丹已經(jīng)被山西大地的旅游文管部門納入深宮,深深深藏,密不示人。而但凡示人的也是重重鐵欄桿牢牢鎖住,封得連只蒼鷹都飛不出。
于是,現(xiàn)在來往于山西,徘徊于山西,在那些尚對外開放的古寺殿宇中,那些精美的讓人失語的彩塑、壁畫、幃帳、小木作通通被非典一般隔離,隔著密密的鐵欄桿與你對峙。
那些偉大的美好,那些無語的驚嘆,那些感動的淚水,通通被這道鐵欄桿生生切斷,通通被這層距離感遠遠推開,于是趴在鐵欄桿外,我們只能有節(jié)制地表達著內(nèi)心的贊美,因為你知道我近視,那尊懸塑的觀音到底有沒有長胡子我都看不清我該怎樣去驚嘆?
于是,在玉皇廟的二十八宿殿外,在洪福寺的土堡門外,在崇慶寺的三大士殿外,在廣勝寺的水神廟外,在南禪寺的大殿外,在小南村二仙廟外,在開化寺的大雄寶殿外,在法興寺的圓覺殿外,我在心里反復惦念著那些驚人的美好:二十八宿彩塑,洪福寺金代彩塑背光,崇慶寺十八羅漢,歷史價值極為豐富的保存極為美麗的水神廟壁畫,最古老的寺觀彩塑,最精美的北宋木作天宮樓閣,唯一的保存完好的北宋寺觀壁畫,唯一有準確紀年的宋代彩塑,化作一聲無奈的嘆息,永別了,偉大而古老的美好啊……
就這樣,我們遇見了崇福寺。
崇福寺在朔州城南的古城中央,進入夯土城墻,一眼便能看到彌陀殿那氣勢宏偉的大屋頂,金光閃閃的大琉璃——面闊7間,進深5間,通高21米,建筑面積近千平米,作為我國現(xiàn)存遼金時期三大佛殿之一的彌陀殿!
在這座被當?shù)厝私凶觥按髲R”的金代古寺內(nèi),主殿彌陀殿有著金代五絕之稱:金代的大像,金代的壁畫,金代的脊飾琉璃,金代的雕花門窗,金代的匾額,這些都很好。而真正讓人叫絕的是你跨入彌陀殿大殿的瞬間。
當七開間的金代大殿布滿各式花紋的隔扇門為你敞開,當氣勢恢宏的金代大像連同他們身后那直達屋頂?shù)姆睆捅彻庀蚰惚苼恚敐M墻的壁畫鋪天蓋地,氣勢逼人,當?shù)钣顑?nèi)的每一根梁架都暴露在大殿體積過大所造成的昏暗的光線下,
那一瞬間,你有一種遭電擊的暈闕感。
就這樣被擊倒。你恍惚在這種不真實的感覺中,不由張開雙臂——不是為了散文的抒情,而是真實的,不由自主地伸開雙臂,與這些恢宏的大像共同呼吸。
因為,你與他們之間居然沒有鐵欄桿!
愛古建先輩們70多年前坐的事情你居然還有機會逐一模仿:你爬上一米高的佛臺,迂回穿行在高低錯落的佛陀、菩薩、金剛與供養(yǎng)人之間,穿行的過程中,透過大門打入的光線時明時暗,就像大風夜宮女提著的燈籠,忽閃忽閃的光線中,你已經(jīng)立在了協(xié)侍菩薩腳下,當親臨時,方知其震撼;當親近時,方現(xiàn)其高大。那是一種居高臨下凜然不可犯的冷艷之美。你覺得有機會能夠像這樣緊挨在她腳下,已經(jīng)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這些高大林立的佛菩薩造像讓攀上佛臺的你更顯得渺小。你滿足于這種渺小,因為你欽慕予她們的偉大。在佛臺上,在林立的大像之間,唯有前排的供養(yǎng)人身形尺寸近似于真人。你像他們一樣保持蹲姿,仰頭望著這些偉大而又美麗的神明,那種唯有在佛法輝煌的盛世方有的信仰感像大殿中的影子一樣無端包裹了你,你有一種謙卑的聲淚俱下的沖動。
你曾數(shù)次徘徊在云岡的北魏超級大像前,在那些暝暗的洞窟中仰著酸疼的脖子細數(shù)窟壁的千萬小佛,靜觀通天接地的曇曜五窟。你由衷贊嘆他們的偉大。可是,即便在那些偉大的佛龕洞窟中,你并沒有涌出這種神圣的宗教感來,依然是以一種觀者的心態(tài)來頌揚大像的神奇。而象教的真意,直到你攀爬上崇福寺的佛臺,直到你被四圍的壁畫封堵,直到你儼然成為這些造像中間的一份子,你終于懂得了。于是躍下佛臺,俯下身去,對著這些偉大啊的造像,念著那些偉大的匠人,深深拜服。
在這暈眩的魂不守舍的一個小時過后,你才想起來,站在佛臺上四顧恢宏的金代壁畫。你走進墻根,緩緩移步。配合著這巨大的殿宇巨大的塑像的是同樣巨幅的保存完好的佛陀說法壁畫。這些壁畫經(jīng)受住了800年時間的考驗,依然設(shè)色如新,細節(jié)畢現(xiàn)。
你繞著佛臺腳下轉(zhuǎn)過一圈,看全了這些規(guī)模宏大的壁畫,整個壁畫莊重宏偉,畫工精細,保存完好,設(shè)色以朱紅、石綠為主,色彩絢麗,壁畫與佛像交相輝映,使得大殿之內(nèi)的金代氣場更加濃郁。10軀高大佛像結(jié)跏趺坐,端莊慈祥,分布于東西山墻和后墻。上方為別有特色的金代飛天,翱翔于五彩祥云之間。在后墻大門東西兩側(cè),分別有一幅可能是損毀之后留存下來的菩薩獨身像,尤其是東側(cè)的一幅,繪工精致之極,菩薩的衣袂隱隱然有迎風舞動之感,其體態(tài)端莊而不失輕盈,因身旁是壁畫殘損后徒留的空白粉壁,更突顯了菩薩的遺世獨立的孤獨美態(tài)與歷經(jīng)歲月的滄桑美感。
走出殿宇,頭頂便是那塊金代“彌陀殿”豎匾原物,下面的落款“金大定二十四年”清晰可見。還有那些有著各種鏤刻透心圖案紋樣的金代欞窗,屋頂上碩大的琉璃脊飾,兩端的鴟吻高大雄壯,正脊中間置有瓦樓一座,圖案繁復。這座殿宇的宏大讓你即使退到了另一座大殿墻邊都無法將其全景裝入相機鏡頭。你只好坐在臺階上,多看看,再多看看。
這樣的親密接觸再也不會有了。這是第一次的親密接觸,也一定是最后一次的親密接觸。當偉大的早期古建王國山西從南到北整個都被圍在了一圈嚴肅的鐵欄桿中,當你每每只能透過密密的欄桿睜大眼睛感受菩薩衣袂的靈動,當你常常只能透過一絲狹窄的門縫窺視正當大門的活靈活現(xiàn)的彩塑,當你只能把相機伸進貓洞盲拍殿內(nèi)的早期塑像與壁畫,十照九糊。甚至當你在巖山寺、公主寺面對管理員不在無法進入的時候,當你去晉祠多次始終連圣母殿的圣母面都見不到的時候,讓你忽然置身在這樣一處佛臺前,眼睜睜地看著西方三圣佛像的背光直達屋頂再沿著屋頂彎曲過來,草葉紋與焰光交織成一片絢爛的背景,那背光浮壁的伎樂天演奏的極樂世界之曲仿若縈繞耳邊。那種感覺,徹骨徹底。
當你走出崇福寺大門,剛經(jīng)歷過一場及時雨后的朔州城上空重新掛上了一輪金色的太陽,陽光給寺外不遠處的古城墻遺跡鍍上了一層炫目的光芒。城墻下新樹起來的歷史人物銅像雄姿英發(fā),展現(xiàn)著朔州古城作為邊塞重鎮(zhèn)的悠遠歷史。
朔州,朔州。
你將離開城市,向這座邊塞古城的邊境進發(fā),去尋找當年的長城雄關(guān)。只是無論你走到哪里,親密接觸金代彩塑大像群的這個下午,已經(jīng)成為你無數(shù)次行走山西的歷程中最華美的篇章,凝結(jié)為最深刻的記憶。這美好到讓人始終無法相信的奇跡擊敗了佛光寺,擊敗了南禪寺,擊敗了雙林寺,擊敗了釋迦塔,同時也擊倒了你,成為你獨一無二的摯愛,今生今生,生生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