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光潛 01 別說后門大街平凡,它有的是生命和變化!只要你有好奇心,肯亂竄,在這不滿半里路長的街上和附近,你準(zhǔn)可以不斷地發(fā)現(xiàn)新世界。我逛過一年以上,才發(fā)現(xiàn)路西一個夾道里有一家茶館。花三大枚的水錢,你可以在那兒坐一晚,聽一部《濟公傳》或是《長坂坡》。至于火神廟里那位老拳師變成我的師傅,還是最近的事。你如果有幽默的癖性,你隨時可以在那里尋到有趣的消遣。有一天晚上我坐在一家舊書鋪里,從外面進來一個跛子,向店主人說了關(guān)于他生平的一篇可憐的故事,討了一個銅子出去。我覺得這人奇怪,就起來跟在他后面走,看他跛進了十幾家店輔之后,腿子猛然直起來,踏著很平穩(wěn)安閑的大步,唱著“我好比南來雁”,沉沒到一個陰暗的夾道里去了。在這個世界里的人們,無論他們的生活是復(fù)雜或簡單,關(guān)于誰你能夠說,“我真正明白他的底細(xì)”呢? 一到了上燈的時候,尤其在夏天,后門大街就在它的古老軀干之上盡量地炫耀近代文明。理發(fā)館和航空獎券經(jīng)理所的門前懸著一排又一排的百支燭光的電燈,照像館的玻璃窗里所陳設(shè)的時裝少女和京戲名角的照片也越發(fā)顯得光彩奪目。家家洋貨鋪門上都張著無線電的大口喇叭,放送京戲鼓書相聲和說不盡的許多其他熱鬧玩意兒。這時候后門大街就變成人山人海,左也是人,右也是人,各種各樣的人。少奶奶牽著她的花簇簇的小兒女,羊肉店的老板撲著他的芭蕉葉,白衫黑裙和翻領(lǐng)卷袖的學(xué)生們抱著膀子或是靠著電線桿,泥瓦匠坐在階石上敲去旱煙筒里的灰,大家都一齊心領(lǐng)神會似的在聽,在看,在發(fā)呆。在這種時會,后門大街上準(zhǔn)有我;在這種時會,我丟開幾十年教育和幾千年文化在我身上所加的重壓,自自在在地沉沒在賢愚一體、皂白不分的人群中,盡量地滿足牛要跟牛在一塊,螞蟻要跟螞蟻在一塊那一種原始的要求。我覺得自己是這一大群人中的一個人,我在我自己的心腔血管中感覺到這一大群人的脈搏的跳動。 后門大街,對于一個怕周旋而又不甘寂寞的人,你是多么親切的一個朋友! 02 北方人初看到西湖,平原人初看到峨嵋,雖然審美力薄弱的村夫,也驚訝它們的奇景;但生長在西湖或峨嵋的人除了以居近名勝自豪以外,心里往往覺得西湖和峨嵋實在也不過如此。新奇的地方都比熟悉的地方美,東方人初到西方,或是西方人初到東方,都往往覺得面前景物件件值得玩味。本地人自以為不合時尚的服裝和舉動,在外方人看,卻往往有一種美的意味。 種田人常羨慕讀書人,讀書人也常羨慕種田人。竹蘺瓜架旁的黃粱濁酒和朱門大廈中的山珍海味,在旁觀者所看出來的滋味都比當(dāng)局者親口嘗出來的好。讀陶淵明的詩,我們常覺到農(nóng)人的生活真是理想的生活,可是農(nóng)人自己在烈日寒風(fēng)之中耕作時所嘗到的況味,絕不似陶淵明所描寫的那樣閑逸。 人常是不滿意自己的境遇而羨慕他人的境遇,所以俗語說:“家花不比野花香?!比藢τ诂F(xiàn)在和過去的態(tài)度也有同樣的分別。本來是很酸辛的遭遇,后來往往變成很甜美的回憶。我小時在鄉(xiāng)下住,早晨看到的是那幾座茅屋、幾畦田、幾排青山,晚上看到的也還是那幾座茅屋、幾畦田、幾排青山,覺得它們真是單調(diào)無味,現(xiàn)在回憶起來,卻不免有些留戀。 這些經(jīng)驗?zāi)阋欢ㄒ沧⒁獾降?。它們是什么緣故呢?/span> 這全是觀點和態(tài)度的差別。看倒影,看過去,看旁人的境遇,看稀奇的景物,都好比站在陸地上遠(yuǎn)看海霧,不受實際的切身的利害牽絆,能安閑自在地玩味目前美妙的景致。看正身,看現(xiàn)在,看自己的境遇,看身邊的景物,都好比乘海船遇著海霧,只知它妨礙呼吸,只嫌它耽誤程期,預(yù)兆危險,沒有心思去玩味它的美妙。持實用的態(tài)度看事物,它們都只是實際生活的工具或障礙物,都只能引起欲念或嫌惡。要見出事物本身的美,我們一定要從實用世界跳開,以“無所為而為”的精神欣賞它們本身的形象。總而言之,美和實際人生有一個距離,要見出事物本身的美,須把它擺在適當(dāng)?shù)木嚯x之外去看。 (來源:朱光潛《世間歡喜消遣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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