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動輒上千公里的大江大河相比,枉水似乎蒼白寡淡。典籍上關于她的記載,均顯得頗為不屑,大抵寥寥數(shù)語:境南、源出九龍山麓,經(jīng)黃土店、草坪、響水垱,二里崗、茅灣至德山注沅水。全長五十余公里,流域面積不到五百平方公里。
如果記載就此打住,那枉水果真就是蒼白寡淡了,偏偏所有記載了枉水的史志均不約而同地在注釋中提到了一些與枉水相關聯(lián)的人和事:比如,德山原名枉山,改名德山實為紀念善卷;比如善卷釣灣、善卷釣臺、善卷村、善卷壇;比如屈原“朝發(fā)枉渚兮,夕宿辰陽”等等。
貌似普通、平淡,甚至有些委瑣的枉水,形成于哪一年?不知道。她默默流過了多少歲月,一萬年?十萬年?一億年?不知道。她見證了這片土地上多少滄桑巨變?不知道。她養(yǎng)育了多少生命?不知道。她孕育了多少文明?不知道。如此想來,我不禁悚然。枉水啊,你究竟是一條怎樣的河?
我們不妨徜徉在歷史典籍的零星記載和當代學者的系統(tǒng)研究中,循著枉水的足跡,去追尋遠古的篝火,去沐浴先賢的燭光,去聆聽祖宗的吶喊。
四千多年前的上古時期,九黎部落的首領蚩尤帶領部族與炎黃聯(lián)盟逐鹿中原,刀劍暗日月,血凝水不流。蚩尤兵敗被殺,其部族一部分被當?shù)赝?,一部分披荊南下。若干代后,南下的這一支聚居武陵。這就是以武陵為起點的西南三苗部落。大善大德的善卷,便是三苗部落的首領。堯、舜、禹或欲師之,或欲禪位,或欲問政。善卷為免部族再遭屠戮,重蹈覆轍,便帶領部落隱入深山,“不知所終”。
關于善卷其人其事,典籍記載甚少,方家眾說不一。但大體評價和記敘是一致的。清嘉慶《常德府志》載:善乎,董仲舒之言乎:“堯舜德彰而身尊,善卷德積而名顯?!鄙圃谑莿t堯舜之道在是;堯舜之道在是則善卷亦在是。
善卷隱入深山,不知所終,去了哪里?我推測,他應該是逆枉水而上,隱入安化、沅陵一帶的崇山之中了。如今,安化、沅陵還有善溪、善卷墓等與善卷相關的地名與古跡。地名如同胎記,是關聯(lián)的標志。倘無文字記載,地名乃是佐證,四千多年前,常德一帶為蠻荒之地,北邊有云夢大澤,水天相接,南邊荒山野嶺,虎豹豺狼,枉水應該是當時的坦途。
揖別善卷兩千多年后,枉水又等來了一位重要客人,他就是偉大的詩人屈原。屈原本為宗室,曾一度獲得夢懷王信任。后遭讒見疏。頃襄王時,被逐沅湘。他與枉水最明白的關系便是《涉江》中的那一句“朝發(fā)枉渚兮,夕宿辰陽。”
我們且不管辰陽究竟是沅陵還是漢壽,但“枉渚”既枉水入沅江處的小洲是沒有疑問的了。今人皆曰“枉渚”,在今德山孤峰嶺下沅江枉水交匯處。我認為此說值得推敲。《水經(jīng)注》里說:沅水又東,歷小灣渭之枉渚。渚東里許,便得枉人山。據(jù)此記載,枉渚似應在枉水出今二里崗處。其理由如次:一、當年何來沅、枉二水大堤?現(xiàn)在的茅灣、三滴水均應與沅江連成一片,是為一片汪洋,枉渚在德山孤峰嶺下便是不合情理;二、枉水出二里崗處兩岸為山,二里崗外便是沅江,此處作為枉水入沅江處是比較合理的;三、沅水故道當經(jīng)今善卷垸,“沅水又東,歷小灣渭之汪渚”。此處小灣似為今二里崗下之茅灣。枉山從孤峰嶺始,向東南延綿數(shù)里,故“渚東里許,便得枉人山”與現(xiàn)今地勢暗合。當年,屈原行吟澤畔,奔走于湘沅之間,且“朝發(fā)枉渚”,那么,他去了哪些地方,干了些什么呢?
我們可以勾勒出如下一組畫面:當年的常德城已初具雛形,德山已是當時一重要的楚人聚邑,沅江尚無大堤,江闊水深,人莫敢近。屈原來此,于枉渚上船,逆水而上,遍覽枉水兩岸絕美風光?!把话儆嗬?,茂竹便娟,披溪陰渚。”置身此境,寵辱兩忘。屈原在枉水上游某處登岸,循山間小道,來到了相距不遠的滄水邊,但見山清水澄,飛鳥嬉忽,漁舟悠然,不禁感慨萬千,喟然而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請不要以為我是在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我是認真的。
兩千多年前的枉水,應該可以行船的。只不過是“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凝滯?!蔽依霞以诓萜?,生長在枉水邊,記得小時候有大鰍船溯枉水而上,我曾打浮泅爬上船去玩樂,記憶中船家一家人住在船上,船不小。幾十年前枉水尚可行駛大船,何況兩千多年前呢?
后世學者多認定滄浪之水在湖北,謬矣!
一來屈原流徙于沅湘之間,所到之處理應是源于滄山的滄水,二來《永初山川記》載:“漢水古為滄浪,即《漁父》所云滄浪之水清......此蓋后人名之,非古滄浪也?!?/font>
如今,枉水邊上草坪鎮(zhèn)的人都知道,“草坪”這一名稱的來由,是因鐘相練兵的操坪演化而來。我讀初中時便聽已仙逝多年的恩師陳介清老師說過鐘相在寨子崗筑壩引枉水,水淹朝廷軍隊的驚心動魄的故事。我曾攀上陡山憑吊常德抗日保衛(wèi)戰(zhàn)的陡山戰(zhàn)場。陡山扼常安公路,居高臨下,地勢頗為險要。枉水離長安公路不遠。陡山上荊榛遍地,寂靜無聲,仔細尋覓,可見尚存的當年戰(zhàn)壕。站在陡山上,望著不遠處默默流過的枉水,禁不住思緒萬千,慨然而嘆:旌蔽寨子崗,嘯叫鐘操坪;陡山倭賊血,枉水英雄魂。往事可堪憶?當今草色清;詩社和聲高,管弦韻律新。
我不忍面對今天的枉水。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上游建水庫,中游修攔水壩,淘金挖沙,枉水已是千瘡百孔。四十年前彌漫了我童年樂趣的河灘,已然堆滿了淤泥,長滿了雜草。因泥沙淤塞,原來的渡口荒蕪不堪,往來行人僅需趟水可過;我的童年,夏天大部分是在枉水中度過的,清凌凌的河水,綠油油的絲草,腳底??刹茸〉陌桶亡a魚,岸邊巖穴笨拙的螃蟹,遠處嘎嘎的野鴨......如今的枉水但見荒灘淤泥,已杳無人跡矣。我還依稀記得,四十多年前,我尚在人世的伯祖母就住在枉水邊上的響水口,當年的響水垱,數(shù)十戶人家,流水木屋、拱橋、垂柳。石板路。這一畫面僅成我的追憶了。
據(jù)資料顯示,在過去的五十年里,擁有近三千個天然湖泊的中國,已減少了約一千個,平均每年有二十多個湖泊消亡;過去的四十年間,全國湖泊富營養(yǎng)化面積激增了約六十倍。洞庭湖1825年湖面面積為六千三百平方公里,1949年為四千三百五十平方公里,現(xiàn)在只有兩千八百四十平方公里。
莫非枉水也逃脫不了這個厄運?
我斷然不信!哪管它河床如何淤塞,河道如何曲折,河水如何渾濁,河岸如何寂寥,有雨水就有河流,河流總要向前走。人類有迷糊的時候,但總會清醒過來。何況枉水堪稱圣賢之河,英雄之河!我骨子里相信,枉水將奔涌在我家鄉(xiāng)的土地上,永不干涸。
於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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