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驕傲的河流 作者: 周碧華 中華大地上河流無數(shù),唯黃河與長江被推崇到了圖騰的地位,絕大多數(shù)河流或兀自奔騰,或平靜如練,盡管它們同樣地滋養(yǎng)了文明,但大多被忽略了。 沅水就是一條不太被人關(guān)注的河流。 她與其他河流一樣,源自于一滴水,在某個較高的位置匯聚細流,那高處一定是寂寞的,所以,她終究要邁開腳步,即使路途艱險,她也義無反顧,一路蜿蜒,一路跌撞。 沅水就起源于貴州省黔南州斗篷山的狗魚洞,直徑僅20厘米的一股山泉,終年清澈,流淌不息。這條長江最大的支流,她的源頭鮮為人知,但沅水不在意,她從那海拔1382米高的小小洞口出發(fā)后,便沿途邀集5公里以上支流1491條,左岸舞水、辰水、武水、酉水,右岸渠水、巫水、溆水,匯聚成巨大的羽毛狀河系,就似誰手握著這把“羽扇”,億萬年來,她下洞庭,入長江,最終歸于大海,把美好的水賜予沿途的森林、村莊與城鎮(zhèn),下游的人們,又有誰關(guān)心自己手中的一瓢水含有沅水呢?我曾在《沅水》的詩中吟道: 龐大的根系深入楚地 每一捧水都蘊含著楚辭 苗人的銀飾琳瑯而純潔 土家的蠟染畫里 沅水蕩漾起美麗的紋路 楚人仄身一閃躍上崖壁 舞蹈或搏擊的姿態(tài)千古不朽 無數(shù)的溶洞 是誰冷眼打量著世界 無論輝煌或是凋殘 沅水保持著哲人的風(fēng)度 不動聲色…… 沅水不爭,讓名于長江黃河;沅水不躲,不像某些河流曾經(jīng)改道;沅水不息,千萬年來與洞庭與長江與大海相融。她的氣度,如同那無數(shù)支流中的深潭一樣,靜如明鏡;在寬闊的下游,她泛起微瀾,那是她經(jīng)歷千公里艱難跋涉之后露出的微笑。 沅水如此大氣,因為她擁有驕傲的資本。 如果說屈原是中國第一個偉大詩人,那么,沅水就是第一條被詩人吟詠的河流!在《九歌.湘夫人》中,屈原吟道:沅有芷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沅水多么有幸!當(dāng)中華大地上絕大部分區(qū)域還處于蠻荒狀態(tài)時,她就與一位偉大的詩人發(fā)生了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當(dāng)屈原滿懷對楚國宮廷命運的憂憤之情時,是沅水接納了他,遙想兩千多年前的沅水,兩岸或修竹或茂林,霧靄籠罩下的楚地若仙境一般,懷才不遇的屈原心情或許就好了許多,才有時時勃發(fā)的詩興,給世界留下那么多燦爛的詩篇。而且,沅水先于所有的河流,映照過當(dāng)時最華麗的船和一個潮男,“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乘舲船余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鼻┲嫜b異服,佩著寶劍,站立在豪華的“舲船”船頭。沅水多么激動!她親吻著舲船,發(fā)出嘩嘩的聲響,從此,她不再是一條純粹的自然的河流,而是一條詩意的河流,這詩意泛著中華文明之光,閃耀至今。 無論屈原如何叩問蒼天,他親愛的楚國還是滅亡了。秦滅六國后,秦始皇焚書坑儒,京都咸陽的學(xué)者慘遭坑戮,就在經(jīng)書古籍銷毀殆盡之時,兩個“禿發(fā)老伏生”將家存書籍偷運出咸陽,日夜南奔,最終抵達沅水,將1000多卷竹簡書籍藏在沅水支流酉水“鳥飛不渡”、“獸不敢臨”的二酉山古洞里。 盡管這是個傳說,但這傳說在兩千多年里讓一代代人對中華文明火種的傳承充滿了敬畏之心,也讓一代代人對沅水對二酉洞充滿了崇敬之情。前些年在沅水流域里耶古鎮(zhèn)挖掘出的36000多枚秦簡似乎就佐證了相關(guān)傳說的真實性,于是我常常遐想,沅水那羽毛狀的支流里,兩岸無數(shù)的溶洞究竟還藏著中華多少秘密? 正因為沅水的神秘與文氣,才是陶淵明將世外桃源的場景設(shè)置在沅水邊的理由?江南勝景,處處可見,他完全可以將場景預(yù)設(shè)在他江西老家的贛江邊,可是他偏偏要塑造個“武陵漁人”,而武陵行政區(qū)劃正與沅水流域高度吻合。在他的指引抑或誘惑下,王維蘇東坡等歷代文人打馬而來,直奔沅水邊的桃花源,尋找人類社會的理想境界,他們留下的墨寶鐫刻在石碑上,讓人忍不住懷想當(dāng)年他們飲馬沅江的風(fēng)姿。 沅水的人文氣息越來越濃了,雖然沅水流域遠離中原和京城,在古代相當(dāng)長一段時期內(nèi)當(dāng)作文人政客的流放之地,但是,當(dāng)唐代詩人劉禹錫滿懷郁悶地流放到沅水邊的朗州時,他在白馬湖邊上岸,但見采菱女露出藕節(jié)般的胳膊,在荷塘的碧葉間耀花了他的眼。每當(dāng)春江水暖,江堤上到處都是自由嘻戲的細腰女子,溫軟的南曲讓北來的謫人體味到了生活的美好。于是,他干脆從官邸中搬出來,獨自住在城東門外,推窗而望,沅江如練,百丈之外的招屈亭里,似乎還可以看到屈老夫子時而愁苦時而瀟灑的樣子,桔樹如云鋪在江灘邊,芷草長滿了一灣又一灣,楓林里的鷓鴣聲長一聲短一聲…… 現(xiàn)在可以這樣推測,當(dāng)年朝廷中途曾更換劉禹錫的流放地,是否是劉禹錫舍不得這條浪漫的沅江呢?于是一呆就是十年!十年里,他將方圓千里的勝景覽遍,“沅江清悠悠,連山郁岑寂;回流抱絕 ,皎鏡含虛碧。”(《游桃源一百韻》)在他流傳至今的800多首詩中,就有200多首是在朗州吟就,如果沒有一條充滿生氣的沅水,又豈有他不竭的才思?而他歌詠沅水的詩歌,使沅水在《唐詩三百首》中更加得意地流淌了。 此后的若干年里,無數(shù)的名士從云貴高原而下,經(jīng)沅水而入中原,在歷史的冊頁里寫下或輝煌或黯淡的人生。 1923年的一天,沈從文從沱江邊的小碼頭出發(fā),順沅水而下,以一個小軍人的履歷去闖蕩北平。他最終成功了,沅水若有知,它應(yīng)驕傲地宣稱,是它的72險灘給了這個行伍出身的漢子以勇氣以啟迪。沈從文后來在《湘行散記》中曾描述過下沅水的心情:“為了這再來的春天,我有點憂郁,有點寂寞。黑暗河面起了縹緲快樂的櫓歌。河中心一只商船正想靠碼頭停泊,歌聲在黑暗中流動,從歌聲里我儼然徹悟了甚么。我明白我不應(yīng)當(dāng)翻閱歷史,溫習(xí)歷史。在歷史面前,誰人能夠不感惆悵?” 他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他的人生與這條河流有關(guān),沈從文眼中的沅水是生動的,縹緲的櫓歌開啟了他的智慧之門。沅水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將一個大山深處的漢子送到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中。 沅水豈止與現(xiàn)代文學(xué)史有關(guān)呢?21世紀初矗立在沅水邊的常德詩墻和常德畫墻,用臺灣著名詩人余光中先生的話說,“半部中國文學(xué)史搬到沅水邊來了”!沅水穿常德城而過,北岸詩墻,南岸畫墻,試問,中華大地上,甚至地球上,還有哪一條河流鑲了兩幅文化之邊呢? 我常于清晨或黃昏時在沅水邊散步,水運時代那一掛掛白帆消逝在歷史的深處,水面更顯寬闊與潔凈,沅水似乎是位沉穩(wěn)練達的智者,它吸納了太多的文化元素,正靜靜地笑傲天下之川。 (原載《散文百家》2020.9月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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