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資料記載歐陽修曾說，自己原來興趣愛好很多，隨著年齡增長，興趣愛好越來越少，后來只剩下書法。他說的可能是很多文人的體會。傳統(tǒng)文人有一種情結，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繁華與兢逐終歸會成為過去，人終究要歸于寂寞。很多文人最后都選擇了以書法為伴，書法維系著文人深厚的不了情結。

文化藝術，品類眾多，為什么獨有書法對文人能有這樣大的吸引力，不能不啟發(fā)回思。每天與漢字打交道，卻往往對書法知之甚少。直到今天，可能對書法是不是藝術，為什么書法會成為藝術，書法將后是否還會存在下去，都存在疑惑。這不僅是過去存在爭議的認識問題，也是今天仍然需要認識的問題。這些問題又牽涉到對我們這個民族的語言文字及文化的再認識。

                                              一 

書法是附著于漢字的藝術，書法的奧秘在于漢字。與其它文字不同的是，漢字是象形文字，具有漢字之形與漢字之義這兩種實質(zhì)性意義，不僅具有工具性功能，而且還具有藝術性功能。其它文字是拼音文字，僅僅只具有工具性作用。在拼音文字中，文字之義與文字之形的關系在于，文字符號僅僅是語言的語音音符，只能作為載音的字母，而不能直接發(fā)揮載義的功能。其載義的功能在于語言詞語。正因如此，拼音文字的形象十分簡單，作為音符，只要能區(qū)別基本音素就可以了。

漢字是多功能的，漢字的形象既有音符與語言的載音功能，又直接具有以形象載義的功能。既能以音載義，也能以形載義，二者可以互相參照。在語音不準確的情況下，可以用字的形象來表示載義的標的，并糾正語音的偏差。

書法的全部秘密在于漢字的象形特征。對于漢字的象形性，過去認為其具有象形特征只是漢字早期的特征，而后來越來越脫離了象形性。比如日月二字，早期形狀十分逼真，而后來變成了方框形狀，不再象形了。其實這種看法是片面的。漢字的象形特征有兩種表現(xiàn)方式，一種是早期的象形性，是比較逼真的具象的象形形式。后來漢字脫離了具象性的漢字形象，但仍然具有象形特征。這是另一種的抽象的象形形式。抽象的象形，所取象的不再是個別的具象的物象，而是世界抽象的物象，表現(xiàn)為質(zhì)象，即力形，力的結構與韻律。

這種抽象的物象，使得漢字的符號圖案在形象方面，具有一系列不同于拼音文字形象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一方面在于它的抽象的或質(zhì)象的形象性，另一方面也表現(xiàn)為漢字文字圖案的復雜性。漢字的象形特征，是直接產(chǎn)生漢字圖案結構復雜性的原因。只有復雜的圖案結構，才能滿足表達復雜的語言之義在漢字形象辨識方面的需要，而形象的抽象性，又為這種圖案復雜性，提供了單靠具象形象無法滿足的表達漢字之義的無限可能。漢字的復雜性，隨著語言的豐富與發(fā)展而不斷復雜化，使造字環(huán)節(jié)產(chǎn)生多種多樣的復雜形象狀態(tài)，因此又不得不在歷史上多次產(chǎn)生不斷的簡化與歸并。

漢字形象的象形性與復雜性這種多重性，使?jié)h字在發(fā)揮文字工具性屬性的同時，又具有了藝術性。繪制這種復雜的象形圖案，不僅是單純圖案的差異設計，更需要把審美的屬性充分體現(xiàn)出來，使復雜的漢字圖案成為分別獨立的藝術品。這種方法以強烈的形象思維特點，能夠喚起人們的審美感情，給人們留下深刻的記憶印象，從而更有利于使之能夠互相區(qū)別和易于辨識。這就使書寫成為一種需要通過藝術手段來實現(xiàn)的藝術方法。漢字的藝術化是漢字象形性的本身需要，書寫因此成為藝術。這就有了書法或書法藝術。漢字需要藝術，藝術幫助與成全了漢字，這是書法藝術之源。

書法的藝術性來自于漢字存在的需要，漢字天生需要藝術，或者說書法藝術就是漢字本身必需的內(nèi)在法則。如果書法不成為藝術，這種復雜的圖案如果沒有藝術性，不成為藝術品，很難相信人們能夠記住和能夠辨識?？纯粗袊鴼v史上一閃而過的西夏文、契丹文及女書等少數(shù)民族文字，除了存在條件有限之外，在方法上僅僅在漢字上作加減，沒有成為藝術化，也就沒有生命力。有的原來依附漢字的文字，最后退化為拼音文字的音符，除了民族的原因之外，在文字形象的藝術性方面沒有藝術化，以形成自己的藝術個性，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在漢字的藝術性與工具性的關系方面，一般人過去是這樣理解的。由于漢字充當語言的文字工具，因而在使用過程中派生出藝術性。其實這個因果關系要顛倒過來。正是書法的藝術性，才使這樣復雜的漢字圖案能夠存在下來。漢字的存在，又會反過來影響漢語的語言性，鞏固了漢語語言的基本方式。漢語習慣數(shù)千年穩(wěn)固的傳承，與漢字的存在密切相關。這一點可以從漢字的演變歷史過程看出來，正是漢字的藝術性，在前人手中，漢字的書寫成了藝術品，因此漢字簡化產(chǎn)生新字的過程就受到阻礙，已經(jīng)被廢棄的古體字或繁體字，因為前人書寫得很漂亮，而能不顧社會習俗的反對或法律的阻撓而頑強地繼承下來。就像王羲之的字，有的寫法已經(jīng)變了，但今天仍然趨之若鶩。

漢字的藝術性與文字工具性，構成書法中的藝與文兩種屬性，這是漢字最基本的兩種職能，它們始終共生共存，互為依賴，誰也離不開誰。離開了文字功能，成為所謂的純粹藝術書法就會變成了畫，而不再是書法。離開了藝術功能，其純粹的實用書法，對于復雜的漢字來說，如果僅是單純的符號，就不可能被社會所持久接受。書法隨漢字的誕生與演化，其文字實用性與藝術性原始地結合在一起，就像蝸牛的身軀與殼一起發(fā)育一樣，是無法分開的。然而正是漢字的藝術性，使?jié)h字有了永遠的藝術價值，能夠受到人們持久的熱愛，從而能夠具有頑強的生存力。漢字這種藝術性成為漢字的生存力或生存條件。在漢字的二重屬性中，漢字的藝術性成為核心要素，漢字的工具性反而依賴于漢字的藝術性。

                                              二

書法具有多重文化品質(zhì)，同時包含著中華文化的文化與藝術基因，成為一個奇麗而富藏的文化世界。書法兼藝又兼文，表藝又表意，藝文始終雙馨同輝。在實用性書法中，書法以文字實用性為主，寓文又寓藝。在藝術性書法中，書法以藝術為主，寓藝又寓文。這是書法的文化兩重性或多重性。從文字表意方面來看，漢字或書法承載著中華文化。漢字是中華文化的產(chǎn)物，又是中華文化的載體。中華文化是世界上唯一悠久而又傳承的文化。研習書法，就是置身于中華文化的深厚背景之中，與歷史溝通，與先人對語，通古達今，知識得以充實。

從書法的藝術屬性方面來觀察，則具有明顯的藝術特殊性，書法的藝術形式是最為獨具特色的藝術品種。所有的藝術都是造型的和形象的，無論是視覺的還是聽覺的。然而其它的藝術品類，如繪畫、音樂、雕塑、舞蹈、建筑都毫無例外的是具象的形象藝術形式，而書法雖然也是造型藝術，但卻是獨一無二的抽象的形象形式。書法藝術表現(xiàn)出中華民族特殊的形象思維方式。  

在形象表現(xiàn)方面。書法與畫在表現(xiàn)方法上相反。畫主要的表現(xiàn)的是外在對象，和具象的對象。觀者直接看到的是表現(xiàn)對象的外在形象，至于作者的心境要通過畫，來曲折間接地去想象。與畫不同的是，書法借助于筆墨與文字圖形，表現(xiàn)的形象是抽象的。這種觀察與思維的方式對于外部世界的表現(xiàn)不是直接的或表面的，而是是間接的和內(nèi)在的。這是另外一種思維方式，是形象思維的理性方式。 

任何具象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其對象都是感性的暫時的變動的，而抽象的藝術表現(xiàn)對象則屬于形象思維的理性認識范疇。這種認識既是外部世界的抽象形象，同時又具有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認識方法的特征。書法作品既留下了對外部世界的觀察，也留下了內(nèi)心世界的最真實的寫照。這也是內(nèi)心的對象，是直接的內(nèi)在的，自我的，就是心性。書法是一個窗口，像一面鏡子，能夠見到自己的心境，可以看到書家的心靈。觀者可以直接從書法的藝術風格，觀察作者的心性。藝術風格就是心性，是外部世界在自我內(nèi)心世界的投影。 

在藝術表現(xiàn)方法方面，書法以筆法、結體和章法三大要素體系，提供了深厚的意趣。筆法服務于線條藝術，結體和章法體現(xiàn)的是結構與空間藝術，毫厘之間，墨色轉(zhuǎn)換，變化良多。玩味其中意趣，無窮無盡。研習過程中，心手互動，視覺形象與心境交映，抒發(fā)內(nèi)心世界，又得以自娛，樂在其中。古人筆記中常有“作字整日”類的記載，試問有什么樣的娛樂項目，能夠讓人整日浸泡其中，而不產(chǎn)生厭倦。

書法不同的藝術風格所憑借的技法手段也具有特殊性，需要形成或創(chuàng)造自己偏愛的風格和偏愛的技法體系。傳統(tǒng)的書法形式、風格與技法，如同海洋般廣闊。個人的學習過程，實際上就是在其中尋搜尋，匯集自己偏愛的要素，把自己搜集的因素重新組合、編織而成為一個個性的系統(tǒng)或體系，這是一個漫長的不斷修正、增添充實的過程。像是在用篩子篩選過濾出符合自己的東西，搭建自己的建筑。這又是一個沒有止境的具有極強的欣賞性的自娛之旅，如跋涉于山水之中，一步一景，奇幻無窮。這還是一個沒有止境的創(chuàng)新之旅。不僅年年有新意，月月有新意，天天有新意，而且時時有新意，故能吸引人沉溺其中，不覺厭倦。藝術鑒賞與文化創(chuàng)造的結合，是一種高雅的娛樂，心靈得以陶冶。 

這完全是由自己主導的藝術，也是表現(xiàn)自己的藝術，是自己擁有完全自由的，完全屬于個人的事業(yè)。所形成的藝術風格，不論自己或別人滿意與不滿意，那都是自己的，不是別人的。自己的不可能與任何別人的相同。在書法審美的過程，不是尋找那種一般的美，最終是要找到自己與別人的不同之美。所有對別人書法的學習，最終不過是借助別人的手段來塑造自己，是為自己做嫁衣。

尋找與選擇自己適合的藝術風格的過程，就是認識自己，尋找自己，和發(fā)現(xiàn)自我的過程。最終是把發(fā)現(xiàn)的自我用書法形式表現(xiàn)出來，以塑造自我的書法形象。這是一種只有書法才具有的獨特的自我表現(xiàn)的藝術方法，也是通過書法的抽象形象來認識自我的藝術方法。這是書法藝術的形象思維的認識與表現(xiàn)方法的特點。這種獨特的方法，創(chuàng)造出來的形象是個性的抽象形象。這種藝術表現(xiàn)與創(chuàng)新，體現(xiàn)了一種服務自我的人本價值，終歸是為實現(xiàn)人的發(fā)展而服務的。因而書法的表現(xiàn)方法在理念方面又是最現(xiàn)代最前衛(wèi)的。

                                              三

書法的藝術功能是漢字存在的前提因素。漢字的存在就在于它是藝術品，在于它的藝術性。如果不是藝術，沒有藝術性，那么這樣復雜而奇怪的文字圖案，就難以久存。因為書法，才保持了漢字的存在。可以說漢字因藝術而存在，因書法而存在。

漢字成為藝術品，要歸功于書法家。漢字不是天生就成為藝術品，而是人的藝術思維與藝術實踐，使之藝術化。從殷商時期甲骨文的疏朗靈秀，到商周時期鐘鼎上流美神秘的金文，到秦漢時期碑石上莊嚴典雅的篆隸，這種神態(tài)氣度，如同圖騰一般奇特，那是整個民族精神的寫照，當然也是有當時優(yōu)秀的書法家，把握住這種精神與時尚，將其書寫與刻鑄而變成書法。世世代代的書法家都在從事同一個任務，他們之間的差別無非是前期并沒有留下姓名而已。他們在歷史條件變了，時代的風尚變了的情況下，用自己的藝術敏感與特殊的視覺，捕捉時代的藝術氣息與時尚，通過不斷的試驗，把每一個漢字變成了現(xiàn)實的合乎時髦的藝術品。歷代書法家在不同的歷史臺階上，以自己的藝術稟賦，從事美化漢字的共同任務。書法家是漢字的工程師與美容師。他們是漢字的捍衛(wèi)者，也是漢語語文的捍衛(wèi)者。這也是漢字存在的最重要的根源。

隨著近代中華歷史的厄運，產(chǎn)生了一種看法，認為漢字或漢語語言是中華落后的原因，因此要把漢字取消，把漢字變成拼音文字。這個問題牽涉到認識中國漢語的特點，也就是認識我們自身的民族性。

漢字是漢語的基石，而漢語又是在漢字環(huán)境下形成的，受到漢字的影響，從而產(chǎn)生了漢語與漢字二者的適應性。漢語與漢字的適應性，就在于漢字的象形特征，維系了漢語的統(tǒng)一性與穩(wěn)定性，這是漢語的最重要的特點。盡管漢語中同音字很多，也不妨礙使用。漢字的象形性，恰恰是區(qū)分同音不同意的漢語發(fā)音特點，而采取的補充與糾正措施。語言或許表達不準確時，就用寫字來佐證。這對解決中國十分復雜的方言體系，是十分有效的。如果完全用拼音文字，漢語的同音字問題則就是無法解決的，有的會如現(xiàn)在人們所戲說的繞口令。對于方言來說，由于語音的復雜，漢語就無法使用。正是由于漢字的象形存在，形成了維系漢語語言的統(tǒng)一性與穩(wěn)定性的基礎。這是從秦代書同文開始的中華歷史，漢字維系了中華大一統(tǒng)的歷史存在，是創(chuàng)造燦爛中華文明的重要條件。

漢字的象形性，不僅僅是語音體系的辨識佐證，而且直接影響了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語言文字方式本身也是邏輯思維方式。由于漢字的象形性，中國人的思維習慣不僅是由鑼鼓聽音，說話聽聲，而且也包括見字識義，見形知義，或望文生義。因此中國人的語言邏輯思維產(chǎn)生的方式是雙重的，由語音產(chǎn)生的邏輯思維，與由字形產(chǎn)生的邏輯思維共生。一般來說，由見形思義而產(chǎn)生的思維方式，比起由語音傳遞而思義產(chǎn)生的思維方式，要快捷與直觀得多。這就像從觀察人的表情來判斷情緒，比起用語言來表達情緒，要省略得多一樣。這是漢語漢字環(huán)境下的思維特點。

如果強行把漢字改為拼音文字，其后果是難以想象的。取消了漢字的象形性，也就取消了漢字的藝術性，或書法的存在價值，就毀滅了一種重要的藝術品種，同時也取消了一種重要的語言思維方式?？梢栽O想取消了漢字，非但漢語無法使用，思想交流受到影響，而且連中國人的直接由形象思維產(chǎn)生的邏輯思維方式，也將受到影響。遑論那些古代的典籍，先前的文化如何接續(xù)，帶來的將是中華文化的從基礎上的斷裂。漢字是中華文化的根，這將把中華文化連根拔起。

現(xiàn)在全世界除了中國，都是拼音文字，中國顯得與眾不同。其實根本不必要覺得羞愧與尷尬，反而應該為之驕傲。這是中華民族對世界文化的獨特貢獻，這是一座文化豐碑。過去認為漢字復雜難學，然而正是這種復雜的文字，表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獨特智慧，發(fā)育了舉世無雙的書法藝術，其藝術抽象性獨步世界。世界的文化藝術因有區(qū)別，才能有比較而豐富多彩，才能有久遠的發(fā)展前景。有一句名言，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漢語漢字與書法對世界文化藝術的影響，將會越來越被世界所認識和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