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為何不喜歡李義山? 《紅樓夢》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在這一回里,黛玉明明白白地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span>
黛玉詩情才情在眾人之上,其詩“風流別致、詩新、立意新”(李紈評)。她的海棠詩、菊花詩,及至后來的《秋窗風雨夕》、《桃花行》??芍^字字珠璣,句句錦繡,讀來都是情切切、意真真、滿口余香的。 李義山是晚唐最著名的詩人,他的詩纏綿嫵媚、深刻雋永,細細地推敲起來,無不令人百般延伸、千般聯(lián)想,拍手稱妙。 《錦瑟》里的“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樂游原》里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稛o題》里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里靈犀一點通”?!稛o題》里的“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無不是千古絕句,被世人反復(fù)詠嘆。 然而,黛玉卻“最不喜歡李義山”,為什么? 這些好句,黛玉都不喜歡,卻獨喜那句“留得殘荷聽雨聲”,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這“留得殘荷聽雨聲”出自李商隱的《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全詩是這樣的: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 這是一個深秋之夜,旅宿在駱姓人家的園亭里,寂寥之中的懷人之作。正是夜涼如水、孤苦、彷徨、無依的時候,小雨卻下了起來,雨點落在那滿池的殘荷敗葉之上,滴滴...嗒嗒...淅淅...瀝瀝...怎不叫人觸景生情、滿目凄涼、黯然神傷? 這一段情景,正是合了黛玉的一慣行為和性情,所以她能夠理解并喜歡,然她為什么不喜歡他的其它詩句呢? 最初以為,黛玉說不喜歡李義山,一定是假話。李商隱是眾多詩人中最直白表達愛情的人。他筆下的愛情纏綿悱惻、忠貞雋永。而象黛玉這樣把愛情看得比生命還要重要的人,怎么能夠不喜歡李義山呢? 黛玉說這句不喜歡李義山的話恰恰是她和寶玉、寶釵的對話,她在撇清什么、辯白什么嗎?畢竟她所受的教育還是傳統(tǒng)的,她自身的教養(yǎng)告訴她:追求自由的愛情是'錯'的,是一個淑女不應(yīng)該做的事。 所以,她盡管是那樣愛寶玉,但她還是矛盾的、膽怯的。她不能讓人知道她是一個自由愛情的崇尚者、追求者。所以我一度認為黛玉說不喜歡李商隱并不是真心話。 但后來仔細地想,黛玉并不是一個愛說假話的人。她寧可不說,也不說假話。黛玉真正的美到底在哪里呢? 不是她“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如弱柳扶風”的姿態(tài),也不是她“神仙”一樣俊美的容貌,而是她的品格!黛玉品格高潔、性情率真,不說假話、不阿諛奉承、不折腰屈尊!即使對賈府最權(quán)威的人――賈母,她也不會象薛寶釵那樣度其意、討其歡、刻意親近巴結(jié)。她直率而坦誠。 所以,她說不喜歡李義山應(yīng)該是真話。然而,她為什么不喜歡李義山呢? 李商隱約出生于公元811年,是大唐盛世正在衰敗的時候,他只活了48歲。而這48年的生命有多半都處在內(nèi)心極度的矛盾、痛苦之中。 在政治上,他長期處在牛李黨爭的漩渦之中,長期受到抑制和排擠,郁郁不得志;在感情上,他曾遇到過三次愛情,但都不得結(jié)果。后來與妻王氏感情篤厚,但其妻早逝。李商隱一生的經(jīng)歷,有難言之痛、至苦之情。所以,他的詩大多隱僻甚至晦澀。 想來想去,私下以為,黛玉不喜歡玉溪生大概就在那“隱僻”二字之上。(這二字也是薛寶釵對李商隱詩的評價。)
所有人都認為,李商隱是最敢于直接表達愛情的詩人,但李商隱的愛情表達給了誰?多是“無題”??!他與誰“心有靈犀”呢? 這觸動了黛玉那根最敏感的神經(jīng),李義山,你為什么不指名道姓?你到底愛哪一個?你就那樣懦弱膽怯嗎?難道說你誰都愛嗎?對李義山的詰問,正是黛玉對寶玉的詰問! 李義山那些“無題”,那些令人費解的句子、那些把自己的思想、喜怒和真愛隱藏起來的句子,黛玉是不喜歡的!她喜歡的是更豪邁、更坦誠、更自由抒發(fā)胸意的詩句! 黛玉對香菱說:“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 可見,黛玉認為,一首詩,詞句的優(yōu)美是其次的,重要的是情感和思想性,是不是抒發(fā)出了自己真正的思想和情感這很重要。 多數(shù)人都認為黛玉小性兒、刁鉆、孤僻,可那只是黛玉的一方面,她只在寶玉面前才那樣,因為她把寶玉當成了自己唯一的親人和知己,在自己最親近的人面前,使點小性兒難道不行么?我倒認為更可愛呢! 在我看來,黛玉是豁達的甚至是豪邁的!從她給香菱講詩的那一節(jié)完全可以看出,黛玉的審美情趣絕不是偏狹、小性兒的! 她對香菱說: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這淺近的就愛,......你若真心要學,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 黛玉首推王維五言,然后推杜甫的七言,再推李白絕句。大家都知道,王維杜甫的詩都是直白樸素而又不失渾厚蒼勁的!李白的詩是瑰麗、爽朗而豪放的!讀過這些,才去讀陶淵明、應(yīng)錫、謝、阮、庚、鮑等。 由此可見,黛玉的詩情首先是豪放的、樸素的、穩(wěn)重的、深刻的,然后才是別致的、飄逸的、婉約的、凄清的。詩情通性情,她那比比干還要多一竅的心里,竟然藏著那樣豪放、闊達的情懷呢!所以黛玉決不是那個只會哭哭啼啼、矯情小性兒的黛玉??! 那有人就會說,黛玉有這樣的氣度和情懷,為什么還要表現(xiàn)得那樣小性兒、孤僻呢?我想,這正是黛玉悲劇的根源吧。黛玉屋子里“磊著滿滿的書”、“比那上等的書房還要好”,可見黛玉博覽群書、是有見識和思想的。 所以,她長期身處賈府簡直無異于身在樊籠、囚室! 她不僅向往自由的愛情,她還向往自由的生活,所以,她向往那些縱橫在山水之間、得趣于自然之中的人生!可是,在當時那樣的社會現(xiàn)實中,一個大家閨秀要想走出門去,那是決不可能的事啊! 她性格的復(fù)雜性加上所處環(huán)境的復(fù)雜性,使得她終生不得不把自己的思想、情感鎖起來。負著沉重精神桎梏的黛玉,怎么能夠輕松、大度,不顯得格外怪僻、刁鉆呢? 正如李義山,在那樣的政治紛爭和感情失落之中,怎么能夠豪邁、灑脫呢?黛玉從李義山身上也看到了這種彷徨、壓抑和深深地悲涼、無奈,她能夠理解他,但她不喜歡他和他的詩。 這樣想來,黛玉不喜歡李義山,大概也是真實的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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