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東：李斯的五聲嘆息改變了歷史走向

擁抱開心 2016-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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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五聲嘆息改變了一個歷史走向

司馬遷曾經(jīng)說：“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碑?dāng)年在泰山刻石的李斯，很好的印證了司馬遷的這一論斷。

司馬遷的《李斯列傳》，不僅展示了李斯由賤而尊，由尊而亡的全過程，而且旁及秦王朝必然覆滅的歷史原因。

司馬遷的如椽巨筆，不僅橫掃千軍萬馬，勾勒出歷史風(fēng)云，卻又能“清風(fēng)扶細柳，淡月失梅花”，在談笑之間，輕輕點染，歷史人物就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司馬遷以五聲嘆息，牽連起李斯波譎云詭的一生，確乎是大手筆。難怪心高氣傲的魯迅，對司馬遷也要頂禮膜拜的?！笆芳抑^唱，無韻之《離騷》”就是明證。

《李斯傳》以“竟并天下”、“遂以亡天下”二句為前后關(guān)鎖?！?/span>竟并天下”是寫其前之所以盛；“遂以亡天下”是寫其后之所以衰。盛衰在秦，所以盛衰之故，則皆由于斯。

行文以李斯五嘆為筋節(jié)。

于是李斯乃嘆曰：“人之賢不肖”云云，是其未遇時而嘆不得富貴也；

李斯喟然而嘆曰：“嗟乎”云云，是其志滿而嘆物極將衰也；

斯乃仰天而嘆，“垂淚太息曰”云云，是已墜趙高計中不能自主而嘆也；

仰天而嘆曰：“嗟乎悲乎”云云，是已居囹之中不勝怨悔而嘆也；

“顧謂其中子曰”云云，是臨死時無可奈何以不嘆為嘆也。以上所謂“五嘆”也?！?/section>

文章一開頭，司馬遷就用李斯的一嘆來統(tǒng)領(lǐng)全篇。正如葉玉麟在《批注史記》中所說的：“斯畢生得喪，在入倉觀鼠一段，全罩通篇?！?/section>

通過一個細微的情節(jié)或者一個極小的故事來表達主題，提煉出典型的人物性格，是《史記》極具特色的做法之一。

例如，張湯幼年審鼠，使人們對這位漢代酷吏的審案本領(lǐng)留下了深刻印象；李廣射石的故事，表現(xiàn)了這位漢代名將高超的射藝。還有，項羽和劉邦看到秦始皇出巡時，都說了一句話。項羽說：“彼可取而代也！”劉邦則說：“大丈夫當(dāng)如是也！”項羽的勇而魯莽，劉邦的雄而不露，據(jù)此一覽無余。這種性格對比貫穿兩個人的一生，并最終左右了楚漢相爭的結(jié)局。

寫李斯的老鼠哲學(xué)也是如此。

李斯年輕的時候，曾在郡里當(dāng)小吏，看到廁所里的老鼠沒得吃沒得喝，瘦骨嶙峋，路都走不穩(wěn)，每逢有人或狗走來時，就受驚逃跑，甚至落入糞坑。

后來李斯走進糧倉，看到糧倉中的老鼠，吃的是屯積的粟米，住在大屋子之下，長得又肥又胖，還不用擔(dān)心人或狗驚擾。通過對倉鼠和廁鼠的觀察和比較，李斯感嘆道：“人之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

就是說，“一個人有出息還是沒出息，就如同老鼠一樣，是由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決定的?！?br>

這一感嘆包含豐富的內(nèi)涵：其一，人的高貴賢能和卑劣低俗和他所處的環(huán)境息息相關(guān)，人應(yīng)當(dāng)為自己創(chuàng)造能充分施展才能的環(huán)境；其二，人應(yīng)當(dāng)往上爬，躋身權(quán)貴之列，決不能甘于貧賤。至于是否像倉鼠 “食積粟”那樣損人，并不重要。

不管黑鼠，白鼠，能夠搞到糧食的就是好鼠！這就是李斯的老鼠哲學(xué)。這一老鼠哲學(xué)既是李斯奮發(fā)向上的原動力，也是李斯由尊而亡的推動力。

在老鼠哲學(xué)的推動之下，李斯才師從旬卿學(xué)帝王之術(shù)，才廁身呂不韋門下，尋找接近秦的機會，最終憑借自己對六國的洞察和絕世才華，得寵于始皇，邁出走向權(quán)力頂峰的第一步。

此后的李斯，刻石于泰山之上，果斷地推出千古雄文《諫逐客書》，“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section>

終于使秦王收回了逐客的主張，擺脫狹隘的出身論，英雄不問出身，從此成了人才任用的典范。李斯自己不僅官復(fù)原職，而且青云之上，先封廷尉，后拜丞相，終于登上了自己權(quán)力的最高峰。

不久博士淳于越反對郡縣制度，企圖維護舊的分封制。李斯順應(yīng)歷史潮流，指出淳于越以古非今，造成百姓思想混亂，致使中央集權(quán)受到損害，于是，提出“焚書”，進行思想鉗制，并最終演變成了“坑儒”?！胺贂尤濉弊匀挥欣谒枷氲拇笠唤y(tǒng)，但卻給中國歷史投下了濃重的陰影和不詳?shù)念A(yù)兆。

就在李斯登上權(quán)力最高峰的時候，有一天，李斯的大兒子李由告假回家，李斯大擺宴席，滿朝文武，悉來祝賀，車水馬龍，絡(luò)繹不絕。

李斯卻出人意料的發(fā)出第二聲嘆息：“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騖下，遂擢至此。當(dāng)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

如果說，李斯的第一次嘆息包含著未遇時，對富貴權(quán)勢的極度渴望，那么，李斯的第二次嘆息則懷著得意時，對失去權(quán)勢的深深恐懼。樂極生悲，盛極而衰，這是歷史和自然的規(guī)律，對權(quán)勢深深迷戀的李斯又怎么能逃得過？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在沙丘病死，遺詔命公子扶蘇回咸陽奔喪，以軍屬蒙恬。指鹿為馬的趙高扣留詔書，想立胡亥為帝，以便自己篡權(quán)。但必須仰仗位高權(quán)重的李斯同意，陰謀才能得逞。

因此，趙高施展全部本領(lǐng)，威脅利誘、軟硬兼施，對李斯步步緊逼。李斯開始斥之為“亡國之言”，繼之，責(zé)令曰：“君反其位！”接著，勸說：“君其勿復(fù)言，將令斯得罪?！比缓蟾嬲]道：“斯其猶人哉，安足為謀！”

情緒由盛怒到平息，語氣由嚴(yán)厲到軟弱，心理變化的軌跡清晰可見。趙高最后說：“君聽臣之計，即長有封侯，世世稱孤……令釋此而不從，禍及子孫，足以為寒心。善者因禍為福，君何處焉？”

貴賤窮通，全在“自處”，這正是李斯老鼠哲學(xué)的要義，趙高用它徹底擊垮了李斯，李斯仰天長嘆，垂淚太息道：“嗟乎！獨遭亂世，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

至此為止，李斯已完全屈服了，并最終與趙高狼狽為奸，沆瀣一氣，演出了一出篡權(quán)的丑劇。

李斯的第三聲嘆息是其人生旅程的轉(zhuǎn)折點，標(biāo)志著李斯一步步跌入為虎作倀、禍國殃民的罪惡深淵。這聲嘆息展示了李斯復(fù)雜而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一方面，李斯出色的政治智慧，使他清醒地看到趙高所作所為的性質(zhì)和危害；另一方面，竭盡全力保住自己富貴權(quán)勢的貪欲，又死死扼住他的良知和理智，并最終把自己釘上了歷史的恥辱柱上。這聲嘆息，源于廁鼠之思，又導(dǎo)向臨刑之嘆。

荀子曾經(jīng)指出：理想的丞相應(yīng)當(dāng)是“抗君之命，竊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國之?！钡摹吧琊⒅肌薄Ｒ簿褪钦f，丞相之“相”，當(dāng)是“相道”之意，敢于直言進諫，守職不阿是丞相的必備。但李斯為了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不顧國家危亡，獻上臭名昭著的《督責(zé)書》，阿諛奉承，討好二世。于是，二世修建長城，筑造阿房宮，嚴(yán)刑峻法，民不聊生。《督責(zé)書》和《諫逐客書》一正一反，成為李斯復(fù)雜性格的兩個注腳。

李斯終于自食其果，淪為了階下囚。

二世派趙高案治李斯。李斯仰天而嘆曰：“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為計哉！昔者桀殺關(guān)逢龍，紂殺王子比干，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此三臣者，豈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無道過于桀、紂、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豈不亂哉！

披枷帶鎖的李斯，第四次仰天嘆息?？畤@中，李斯以 “關(guān)逢龍、比干、伍子胥”自況，認為自己的才智趕不上他們，二世的昏聵無道卻比桀、紂、夫差有過之而無不及。認為自己因為忠誠而死，死得其所。舍職阿主、曲意逢迎，以致禍國殃民的李斯，卻自詡為忠臣義士，這是多么虛偽可笑啊。所以，老子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臨刑前，李斯面對自己的次子，老淚縱橫，發(fā)出最后一聲浩嘆：“吾欲與若復(fù)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孩子啊，我想再和你一道，牽著黃狗，到上蔡東門去打獵捉兔，難道還可以嗎？

這句話常常讓我想起明朝的崇禎皇帝，在殺掉自己親生女兒時，曾經(jīng)的慨嘆，“汝何不幸而生于帝王家？”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如果早日看破富貴功名，何至于夷滅三族啊。

李斯最后的嘆息中，內(nèi)涵極為豐富，是慨嘆二世的昏庸；是后悔自己不該聽信趙高之言，自掘墳?zāi)?；是慨嘆人生的無常；還是面對死亡仍在追念往日的繁華……

歷史在這里留下了太多的思索，李斯的悲劇不是個人的悲劇，也是整個秦王朝的悲劇。當(dāng)李斯是站立的泰山，秦朝也就如日出東方，光芒萬丈；而當(dāng)李斯成為跪著的侏儒，秦王朝也就成了搖搖欲墜的落日，江河日下，茍延殘喘。

李斯在這里成了一個特殊的標(biāo)本，因為歷史畢竟不是個人手里的泥人。但是李斯的五聲嘆息，依舊會拷問由貧賤而富貴的人們。

每每想起李斯的五聲嘆息，就不由感慨，偶然的一件小事，既可以成全一個人，也可以敗壞一個人。既可以成就一段歷史，也可以敗壞一段歷史。如果李斯沒有第三聲嘆息，而是力阻胡亥和趙高，迎請公子扶蘇還朝，那么中國的歷史很可能因此改變。

但歷史不可能假設(shè)。歷史中沒有偶然，再偶然的事情一旦發(fā)生了就是必然，這就是歷史啊?！?/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