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之羽張定浩 《凱爾特的薄暮》 開篇,葉芝提到一個講故事的人,一個叫做帕迪·芬林的小老頭,“從他的雙眼中總能察覺一絲憂郁,這種憂郁幾乎與歡樂如影隨形;這是擁有質(zhì)樸本性的人和所有動物都會感受到的那種心靈的憂郁”。 因為人和動物都是有死之身,所謂樂生哀死,然哀樂和生死本都是一體兩面,“這種憂郁幾乎與歡樂如影隨形”,都源自對有死生命的感受。動物無法言說,擁有質(zhì)樸本性的人也不茍言說,他們只是感受。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于我歸處。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于我歸息。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于我歸說。 《蜉蝣》,是曹風的開篇。曹是小國,地界在魯衛(wèi)之間,魯哀公八年 (公元前487年) 為宋所滅,為春秋列國中最先覆滅者,馬瑞辰言:“曹亡而春秋降于戰(zhàn)國,世變之愈下也?!边@首 《蜉蝣》 約作于曹昭公時期,離亡國尚有一百多年,彼時曹國尚被左近的五霸之一宋國蔭護,君臣安逸,寡于患難。 舊時注家遵循小序,多以此詩為刺奢之作;朱熹 《詩集傳》 則認為“此詩蓋以時人有玩細娛而忘遠慮者,故以蜉蝣為比而刺之”;魏源 《古詩微》 據(jù) 《禮記·表記》所引此詩斷章,“君子不以口譽人,則民作忠。故君子問人之寒則衣之,問人之饑則食之,稱人之美則爵之。國風曰:‘心之憂矣,于我歸說’”,認為此詩是刺不用忠信之人,蓋“衣裳采楚,喻羽翼之鮮潔;朝生暮死,興美言之難信”。凡此種種,皆是學者向上之眼,故唯見蜉蝣“朝生暮死”之陰面,有時倒不及詩人平等溫存之心,有對萬物的哀矜。比如傅咸 《蜉蝣賦 (并序)》 即云:“讀 《詩》 至 《蜉蝣》,感其雖朝生暮死,而能修其翼……取足一日,尚又何求?” 作詩人只是直言一個憂字,解詩者卻每每要尋出憂的來路和去向。從詩經(jīng)學的角度,我們不但要揣摩作詩人的意旨,亦要細究刪詩者與賦詩者們的微言大義,以及歷代解詩者的深心;但在詩學的層面,我們不妨先和一首詩素面相對,相信美、道德和情感首先存在于那些字句本身。清人言治詩先識字,后來高本漢作 《詩經(jīng)注釋》,也是力圖先做好難字難句的基本解說。然而,語言學家更在意那些如今罕見的字和音,如考古學家愛慕絕跡的生物,但一個詩人卻仿佛園丁,對他來講,沒有什么比簡單的存活與盛開更為重要,他要那些有力量一直活下去的文字,對他來講,一首詩從來不會因為難讀才變得珍貴,它珍貴,是因為它一直都可讀。 蜉蝣是何種生物,古人一直有兩種說法。一種視之為類似金龜子和天牛一樣的土生甲蟲,另一種以為是水生昆蟲,但都語焉不詳,也影響了對這首詩的理解。晚近陳子展 《詩經(jīng)直解》,引用1956年 《生物學通報》 十二月號上的鄒樹文 《毛詩蜉蝣蟲名疏證》 長文,指出此處的蜉蝣是一種最原始的水生有翅昆蟲,堪稱現(xiàn)代生物學研究應用于詩經(jīng)解讀的一個示范。大體上,蜉蝣的一生包含四個階段,即卵、稚蟲、亞成蟲和成蟲。它春夏之際聚集在水面之上交配,產(chǎn)卵于水中,稚蟲遂在湖泊和溪流中生活,總體上以穴居為主,樣子有一點點像蟋蟀,有腿節(jié)和脛節(jié)非常粗大的挖掘足,在水底泥沙中挖掘洞穴,或棲息于植物表面和石塊縫隙,也有的種類是在水面浮游而生。稚蟲期數(shù)月至數(shù)年不等,其間可以蛻皮數(shù)十次,當稚蟲充分成長后,它會浮升到水面,待日落之后,羽化為亞成蟲。亞成蟲已經(jīng)有足夠發(fā)達的翅,只是和成蟲相比,那翅還未得透明,體色也較灰暗,亞成蟲再經(jīng)過約一天的時間,就會再次蛻變?yōu)槊利愝p盈的成蟲。蜉蝣的這個在羽化之后二次蛻皮的亞成蟲階段,在昆蟲世界中最為獨特。蜉蝣的亞成蟲和成蟲的口器退化,無法進食,只依靠稚蟲期儲存的能量生活,無用的腸胃被空氣充滿,有利于它的飛行。成蟲唯一生命職責就是交尾產(chǎn)卵,所以最多只能存活數(shù)日。古人視蜉蝣為朝生暮死之徒,便來自對其亞成蟲和成蟲階段的觀察,而所謂“不飲不食”,其實不過是生命在茍活與繁殖之間的難以兩全。 詩經(jīng)的作者多為佚名,我們無法通過作者生平的考察去接近這些詩,但如果我們明白三百篇中的賦比興最初都源自細致準確的觀察,比如在 《蜉蝣》 中,倘若理解了蜉蝣的一生,理解其中令人震動之處,也幾乎就理解了這首詩。 詩中唯一難解的兩個字,是“掘閱”。綜合歷代注家的意見,大體不外乎以下幾種解釋。一者,讀掘為本字,即挖掘,或進一步訓為穿,以閱為穴的假借字,掘閱即蜉蝣挖掘洞穴穿地而出;二者,據(jù)說文,讀掘為堀,有突然而出之意,以閱為脫或蛻的假借字,即幼年蜉蝣突然而出,解脫蛻變;三者,以掘閱為連綿詞,以閱為悅的假借字,據(jù)毛傳“掘閱,容閱也”的解釋,認為掘閱即容采悅澤、光鮮亮麗的意思。以這幾種解釋為基礎,各家又有穿插引申,但并沒有哪一種解釋可以完全令人信服,所以朱熹在《詩集傳》 里直言“未詳”,姑且置之。 陳子展因為認定蜉蝣是水生昆蟲,就排除了最通行的“挖掘洞穴”的釋義,且將后兩種解釋結合,“從經(jīng)文直解掘閱為突然蛻變,增字足義,則為突變?nèi)萆?,倒是相對直截可信。如前所言,雖然水生昆蟲也存在一個在水底挖掘洞穴的稚蟲期,但這種挖掘,和土生的蟬類昆蟲破土而出的挖掘行為不同,并不直接指向蛻變和羽化,蜉蝣稚蟲蛻變羽化為亞成蟲乃至成蟲的過程,是在水上完成的,所以“掘閱”的“掘”,似乎確和挖掘無干,還是依據(jù)說文,作“堀”解比較好,也就是突然的意思。至于“閱”字,各家?guī)缀醵际亲鐾僮謥斫?,只是通假對象不同,而作本義來解的,我唯在錢澄之 《田間詩學》 里見到:“掘閱,兼起滅二義,言突然間已閱人世一度,猶云石火電光也?!眴尉驮娨舛裕业故怯X得田間老人解得別有風味,畢竟他是詩人。 古字精省,時常一字兼具多義,這些義項之間很多時候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而是可以互相補充,如易經(jīng)之“易”兼具不易、變易和簡易三義,詩言志的“志”也有記錄、志向和意識三義。如此,文字方才有密度,而最早的詩不過就是這樣密度自足的文字。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這里的閱,是蟲豸于水面之上的蛻變,是從晦暗軀殼里解脫出來,羽化成脆弱美麗的生命;卻也是它突然從水底洞穴走出之后的閱歷,目睹外面燦爛的世界,也凝視自己石火電光的生命。麻衣如雪,相對于之前的衣裳楚楚和采采衣服,當是它從亞成蟲向著成蟲的最后一變,最盛大的服飾,如雪般潔白、輕盈、易逝,在輝煌的日落時分。 心之憂矣,于我歸處。這種憂,起于對外物的觀看,和隨之而來的對自我的凝視。我們可以想象一個在水邊抑或船上漂泊的詩人,他久久目睹那些美麗的昆蟲在夕陽下聚集在一起,洞悉它們的命運,隨后低首,看見水中自己的影子,并思忖自己的命運。我們并不知道他最終的歸宿,抑或,我們也是知道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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