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土飛揚的“新客站”工地在建筑機械的轟響聲中,在打樁的“砰、砰”聲中終于不可阻擋地擴展到我們這片棚戶區(qū)。感謝在天的父親當年選擇了此地落戶,我家終于成了令不少上海人羨慕不已的極少數(shù)動遷戶之一。 那天,在弄堂對面那幢已成為動遷指揮部的獨立大樓里,早已摸透我們底細的動遷組老C救世主般昂首挺立地站在桌子后面對著我和周邊的人比劃著說:“就尬小一眼眼地方,里廂擱只床,邊上擺只五斗櫥,橫度里一只寫字臺,擠得連屁股都轉(zhuǎn)不過來。這一拆,國家就要分套房子給你,不要太格算(合算)哦。” 臣民于我則竊喜:不是他說“格算”,自己都覺得是討了大便宜了。父親留下的一間老屋如今已是3 戶人家11口人,這一動,一家一套就是3 套房子。雖說是分房,其實房子依舊是國家的,我們只是可以租用(85年房子還不是商品)。租就租吧,大家不都是租嗎?重要的是有了房子我們就不再擠作一堆煎熬日子,從此可以伸展拳腳方便地享用自來水、煤氣和衛(wèi)生間。如果不是動遷,咱這平頭百姓有可能分到房子嗎?我連想都不敢想。有人說上海人“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那是有房子或者有能力可以拿到房子的一些人說的現(xiàn)成話,他們可以挑三揀四,對我來說這么多年有誰想到要給我“一間房”了?別說“浦東”,就是浦東再往東也沒有???因為根本就沒人會想到你,所以連談“要”與“不要”的資格都沒有。 所以我要感謝政府終于不再折騰老百姓開始搞建設(shè)了,新客站的建造要代替不堪重負的百年“老北站”。于是也有人“給”我們房子了。 不但“給”房,老屋還折算了幾百塊錢,政府辦事就是公正。就老屋那點破磚爛瓦和幾根舊木頭值什么錢?不值錢。如果有值錢的東西大概是它下面的這小塊土地,但國家早就明確規(guī)定:土地是國家的。既然土地已被國家理所當然地收去了,土地和它上面的建筑一旦分離,父輩留下的資產(chǎn)值算幾百塊錢還就不錯了。至于后來土地和它上面的建筑物又結(jié)合起來搞了個70年使用權(quán)再賣給老百姓那是后話了。 合同內(nèi)容別說我現(xiàn)在回憶不起,就是當時也不清楚,只是興奮無比地在簇新的蓋有大印的紙上快速地簽下我的名字。在這個問題上,咱是相信政府的。其實不相信又怎樣呢?合同上所有的內(nèi)容也是唯一的選擇,簽不簽都是它,咱是饑不擇食呀。不過基本情況我們還是知道的:去向大部是往北大約十多公里的市郊結(jié)合部彭浦新村,屬于整體搬遷一鍋端。三口之家分一室戶15平米左右的房子(僅房間面積,煤衛(wèi)不算),層次不定,自行過渡一年左右。 遠就遠吧,咱老百姓不往“鄉(xiāng)下”搬還想到哪兒去?問題是老婆在上海西南角徐匯區(qū)田林新村那里上班,我也在徐匯區(qū)我們系統(tǒng)的學校里讀書,今后每天上下班都要斜穿上海,來回路上擠車少說也要四個小時,這也太費時費力了。但動遷組明確說只能管到分房為止,至于分房后帶來的困難自己解決。 自己解決就自己解決,有了房就有了“天堂”,還想怎樣? 幫我搬家開車的是我們公司車隊的隊長張師傅。老張50歲左右,瘦瘦的話不多,誠實在中帶著幾分精明。 那天我們早早地把家里的東西往弄堂口馬路上搬,到馬路上一看,哇,整條馬路只剩下中間一條車道,二側(cè)全部是搬家人們堆放的舊家具、壇壇罐罐、大包小包,擁擠喧鬧如同集市。各家單位開來的大小貨車(那時沒搬場公司)又把路擠的滿滿的掉頭都困難,喇叭聲聲。 稍等一會老張把車東拐西彎地開來了,當我們高高興興忙上忙下搬東西時,他蹲在一旁抽著煙,面無表情始終未說一句話。搬完家我摸出20元錢上去謝他,他堅決不收,無意中輕輕地似有不肖地漏出一句話:一堆垃圾。 “一堆垃圾”?就是這堆“垃圾”包含了父輩幾十年辛勞留下的財產(chǎn)和我們夫婦倆工作十多年勞動所得后積累的家當呵。 我的過渡房借在上海西南角虹漕路市委黨校旁那一家。這里原來是一個村民居住地,他們的田地已被征用,村民似乎正在向市民轉(zhuǎn)化,有點不著邊際。 房東家是幢二層的農(nóng)家樓房,房前是個大園子,園里有口水井。進門后是個空蕩蕩的大廳,大廳到底有個樓梯,樓上房東一家自住,樓梯旁進去是廚房,一個很大的土灶占據(jù)一角。大廳右面被隔成前后二間,前面一間已被一對從三線廠(支內(nèi))回來的小夫妻借住,我們住后面一間大約10多平米,房間朝東有一扇窗正對虹漕路。 過渡的日子對我們來說根本就算不得什么,比起老屋來我們感覺寬舒多了。燒飯在房東家寬大的櫥房里,曾經(jīng)令我們無處安置的小煤爐放在大土灶旁竟毫不顯眼。那種曾經(jīng)的擠壓感已經(jīng)不存在,新房在等著我們,生活充滿了希望。 每天晚飯后,我?guī)е畠貉刂玟盥吠献?,那時寬寬的虹漕路往前幾百米就斷了,前方和左右是大片荒蕪的農(nóng)田。由于沒人也沒車,馬路上靜悄悄的,路邊長滿了肥壯的“狗尾巴草”,我們就一邊走,一邊摘下毛茸茸的“狗尾巴”邊走邊玩。有時我們也到“村子”里轉(zhuǎn)一圈,村子里的房子毫無規(guī)則,建造式樣卻大同小異。村子中間還有一條小河彎彎曲曲,河邊有幾棵向河中央倒臥的古樹,挺有鄉(xiāng)村風味,發(fā)黑的河水在靜靜地流淌。 堅持不到一年,忘了我是第幾次去打探了,春節(jié)前我騎著自行車又一次去動遷組打聽消息。到了那里一看:原來弄堂口的那條馬路已經(jīng)沒了,動遷組的那幢樓已經(jīng)被工地所包圍,到處是泥漿、大型施工機械及堆放的建筑材料,地面也被碾壓的一塌糊涂。 動遷組老C坐在寫字臺后面,在房管部門混了幾十年的他早已歷練的沉穩(wěn)無比,對于每天圍在面前的這些心神不定的動遷戶他是愛理不理。見到我后他把面前的本子一翻:“帶圖章了嗎?”平日高傲的他露出了一臉和善。 有戲了,肯定是房子分下來了,我毫無準備,不禁一陣激動:“房子下來了?讓我先去看看吧?!?/font> “看什么看?尬好的房子?!崩?b>C一邊說,一邊拿出單子,大有過了這村就沒有那店的意思。 我一看單子上寫的是301,知道是頂頭一間又是最好的層次。旁邊焦慮的其他動遷戶也看到說起羨慕的話。還等什么呢?沒什么可猶豫的,拿吧,我不拿或許把它分給別人誰又知道呢? 辦完手續(xù)立刻騎車往彭浦新村趕,果真房子不錯,廚房衛(wèi)生間都很大且采光又好,房間17.3平米還帶一個小小的過道廳。在那個年頭這樣的房子應(yīng)該算是很不錯的。打開前面的房門走到陽臺上一看,眼前是一條大約20米寬破舊的馬路,馬路上大小貨車忙碌地開來駛?cè)?,揚起的灰塵有幾米高。緊靠路邊就是一條窄窄的人行道,人行道內(nèi)側(cè)就是我們這幢房子。才一會我就被吵得頭皮發(fā)麻,頓時心涼了半截,再看陽臺上積著厚厚的一層灰。 后來聽說動遷有“三步曲”:先是“摘嫩頭”,把那些“好烏頭”(好說話的)通通擄掉;第二步是“宰沖頭”,那些沖頭沖腦的家伙來一個宰一個,最后剩下一些“刺頭”再慢慢地“燙”平。回想起來我當時是先被“摘嫩頭”,拿房時又做了一回“沖頭”。現(xiàn)在是說什么都晚了,只怪自己思房心切。。 春節(jié)一過我利用寒假開學前的時間裝修自己的新房,晚上就搭個臨時鋪睡在里面。每天早上大約4點不到,農(nóng)用拖拉機“突、突、突……”地響聲把我從睡夢中驚醒,那聲音直沖耳渦在我大腦里轟響,緊接著不時會有一輛重型貨車隆隆駛來,它們好象就在我頭頂上開過,我覺得房子也在震動。相比之下一般車輛行駛就算不得什么了。整個白天就是這樣一陣平緩一陣強烈把我吵得近乎麻木,晚上的喧鬧一直要延續(xù)到10點才開始慢慢消退。 受不了,真受不了,有這樣設(shè)計房子的嗎?政府為了在動遷基地上多安置人竟把房子造得如此緊靠馬路,咱動遷戶怎么說也是人???一般馬路也就算了,這場中路是什么路???是一條主要的貨運道路啊。 這房看來沒法住下去了,裝修的熱情銳減,換房的愿望在心中一天天強烈起來。廚房和衛(wèi)生間不去動它了,保持原樣,只是簡單地把房間鋪上小木條地板,墻上貼上墻紙就搬了進去。 新房帶給我們歡樂也帶來了數(shù)不盡的煩惱。噪音、灰塵、廢氣就不說了,每天早上天還沒亮我們都得起來,把孩子從香甜的睡眠中搖醒,不到6點我們就得出門,孩子送到托兒所時鐵門禁閉只有門房間亮著燈光,于是敲門把孩子送進去,那看門的老頭和善地拿出一個小凳子讓我女兒孤獨地坐在里面。 接下來是緊張地趕車、換車,在擁擠的車廂晃悠著斜穿上海,當我趕到學校時常常過了8點上課時間而被批評。 記得有一次下午沒課,我一陣高興吃完午飯就往家趕,中午的車子不算擠一路順利2點不到就到家了,一摸口袋鑰匙竟忘在學校的課桌里,真是喪氣透了,趕緊又往車站趕。一來一去又在公交車上又晃了大約4個小時。 換房,無論如何要把這房換了,為了我的輕率,為我的孩子,我決心已定。 本文的寫作得到知青朋友肖忘的指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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