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易傳》十篇,我們不難發(fā)現,正如朱伯崑先生所說,儒家的倫理觀念,道家和陰陽五行家的天道觀,成了《易傳》解《易》的指導思想(第52頁)[1]。《易傳·系辭下》有“三陳九卦”一章,以道德修養(yǎng)解說履、謙、復等九卦,作為防止和解除憂患的依據,在中國易學史和倫理學史上產生了重要影響。那么,“三陳九卦”章與儒家學說究竟有怎樣的關系,它是如何提出的,它的提出有何價值和意義?還需要我們做一番深入細致的考察。 一 “三陳九卦”章以道德修養(yǎng)解說九卦,與儒家學說的開創(chuàng)者孔子和孟子的重德思想是完全一致的。 《周易》原本是一部卜筮之書,但孔子與其他人不同,他所關注的是《周易》卦爻辭中的道德教訓之義。長沙馬王堆出土的帛書《要》篇記載,“夫子老而好《易》,居則在席,行則在囊”。這引起了其弟子子貢的強烈不滿與責難,認為違背了“夫子的它日之教”??鬃幼髁艘环敿毜霓q白,以為《周易》中“有古之遺言”,具有“剛者使知懼,柔者使知剛,愚人為而不妄,漸人(奸邪之人)為而去詐”的作用。并明確表示,他對《周易》,與史巫是完全不同的。他說: 《易》,吾后其祝卜矣,我觀其德義耳也?!崆笃涞露?,吾與史巫同涂而殊歸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義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祝巫卜筮其后乎?[2] 這是說,孔子對于《周易》,所重視的是“觀其德義”,“求其德而已”,也就是注重從《周易》中吸取道德教訓之義。這與《論語》有關《周易》的記載也是一致的?!妒龆菲f:“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子路》篇又說:“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yī)?!品?!‘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薄安缓闫涞拢虺兄摺?,是《周易》恒卦九三爻辭??鬃右阅先怂?,人無恒心,連巫醫(yī)都不可作,解釋恒卦九三爻辭,同“可以無大過”一樣,是強調《周易》卦爻辭的道德修養(yǎng)意義,所以說“不占而已”。也就是說,《周易》的功能,不在于占問吉兇禍福,而在于提高人的道德境界。此種人文主義的易學觀成為春秋時代以后的一大思潮,無疑對《易傳》作者解《易》起了很大影響。其以道德修養(yǎng)問題三次解說九卦,正是這一思潮的集中反映。 孔孟把道德生活看得高于一切,以仁義道德為人類行為的最高原則,強調道德教化的作用,也成了《易傳》解《易》的指導思想?!墩撜Z》中出現了37個“德”字,就其內涵說,同以往相比,更加凸顯了它的倫理義蘊[3]。其中,孔子又特別強調“崇德”?!额仠Y》篇記載:“子張問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敝祆渥⒃唬骸爸髦倚?,則本立;徙義,則日新。”[4] 這是說,能堅持這些道德信念,就能提高內心的道德境界。“崇德”即提高人的精神境界。又《顏淵》篇樊遲“敢問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問!先事后得,非崇德與?攻其惡,無攻人之惡,非修慝與?一朝之忿,忘其身以信其親,非辨惑與?”朱熹注曰:“先事后得,猶言先難后獲也。為所當為而不計其功,則德日積而不自知矣。專治于己而不責于人,則己之惡無所匿矣。知一朝之忿為甚微,而禍及其親為甚大,則有以辨惑而懲其忿矣?!敝熳佑忠妒系脑捳f:“先事后得,上義而下利也。人惟有利欲之心,故德不崇;惟有不自省己過,而知人之過,故慝不修。感物而易動者莫如忿,忘其身以及其親,惑之甚者也?;笾跽弑仄鹩诩毼?,能辨之于早,則不至于大禍矣。故懲忿所以辨惑也?!?span lang="EN-US">[4] 《易傳》所謂“德之修”,“德之辨”,大概與此不無內在關聯(lián)。尤有進者,孔子還提出了“修德”的說法?!妒龆菲f:“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薄都臼稀酚终f:“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4] 按照其“志于道,據于德”、“死守善道”的說法,“守道”與“修德”就成了孔子有關道德修養(yǎng)的兩個重要方面?!兑讉鳌穼τ趽p、益兩卦的解說,似有本于此。關于道德修養(yǎng)的途徑,孔子特別重視“行”?!秾W而》說:“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述而》則說:“文,莫吾猶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薄肮小?,即身體力行。這里所講的“行”,即指道德生活中的實踐活動。他認為,一個人的道德品質是否高尚,不能憑其說得如何,而要看他的實際行動。如《公冶長》所說:“始吾于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4] 所以他將“行”看作教育學生的科目之一,此即《述而》所云:“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笨鬃邮谕?,設置四科,即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科之中,以德行為首。這就是《先進》篇所謂:“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span lang="EN-US">[4]“德行”,依鄭玄所言:“德行,內外之稱。在心為德,施之為行?!?span lang="EN-US">[5] 程頤也說:“存諸中為德,發(fā)乎外為行?!?span lang="EN-US">(《周易程氏傳》卷第四,第1006頁)[6] 德與行分開說,“德”強調內心的道德境界,“行”則強調外在的道德踐履;二者合而言之,則更凸顯對道德規(guī)范和道德觀念的實行、履行?!兑讉鳌菲哐缘滦校謱⒙呢粤袨榫诺轮?,似與此也不無聯(lián)系。孟子從人之所以為人的角度講道德問題,以倫理為人類生活的特點,將仁義道德看作人與禽獸的根本區(qū)別所在?!睹献印じ孀由稀氛f:“仁,人心也;義,人路也。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4] 此以人心、人路解釋仁義道德,表明仁義道德乃人類所特有。雖然他認為仁義禮智我固有之,提出存心、養(yǎng)氣的道德修養(yǎng)論,但他更主張對此心要“求”,要“擴而充之”。如《公孫丑上》說:“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茍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薄侗M心下》也說:“人皆有所不忍,達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為,達之于其為,義也。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穿逾之心,而義不可勝用也;人能充無受爾汝之實,無所往而不為義也?!?span lang="EN-US">[4]“不忍”,即不忍心,指同情心。“穿逾”,指偷竊行為?!盃柸辍?,輕賤之稱?!盁o受爾汝之實”,指有慚忿之心,不受人之貶斥。這是說,人皆有所同情,推而擴之,同情一切人的不幸,就是仁。人皆有所不為,推而廣之,不做一切不當做的事情,就是義。人能把不想害人之心擴而充之,仁德便用不盡了;能把不偷竊之心擴而充之,義德便用不盡了;如果能把慚忿之心擴而充之,其行為則無往而非義。如何“擴而充之”,孟子又提出了“德教”的主張。孟子是中國歷史上明確提出“德教”概念的第一人。[3] 其《離婁上》說:“為政不難,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國慕之;一國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于四海?!薄侗M心上》又說:“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愛之。善政得民財,善教得民心。”“善教”也即德教。德教的內容即人倫道德,所以《滕文公上》說:“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還從社會生活磨礪的角度論述“德教”,此即《盡心上》所說:“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恒存乎疢疾。獨孤臣孳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薄斑_”謂達于事理,即所謂“德慧智術”。朱熹注曰:“德慧者,德之慧。術知者,術之知。疢疾,猶災患也。言人必有疢疾,則能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4] 就是說,只有在社會生活實踐中,經歷許多艱難困苦、坎坷磨難,方能“增益其所不能”,達到“成德”的目標,成就完美的人格。此種“增益其所不能”、“擴而充之”的“德教”理論,也對《易傳》的三陳九德說產生了重要影響。 二 關于三陳九卦,為何只說九卦,而不是八卦、十卦?雖然朱熹認為“只是偶然說到”,“不必深泥”。所謂:“因論《易》九卦云:‘圣人道理,只在口邊,不是安排來。如九卦,只是偶然說到此,而今人便要說,如何不說十卦?又如何不說八卦?’”“圣人論處憂患,偶然說此九卦耳。天下道理只在圣人口頭,開口便是道理,偶說此九卦,意思自足。更添一卦也不妨,更不說一卦也不妨?!薄叭f九卦,是圣人因上面說憂患,故發(fā)明此一項道理,不必深泥。如‘困,德之辨’,若說蹇、屯亦可,蓋偶然如此說?!?span lang="EN-US">(卷第七十六,第1952頁)[7] 但問題似乎并非如此簡單。因為任何文化,在其自身發(fā)展的過程中,總是以先前這方面的思想資料作為前提的。如果我們尋繹由先驅傳給《易傳》,而《易傳》更由以出發(fā)的思想資料,即使不拘于象數,排除圣人以九卦合“陽九”之數的思路,也不能不追溯與《左傳》、《國語》“九德”之說的關系。 “德”字在《左傳》中出現330次,在《國語》中出現250次,其倫理道德內涵在向多向度展開,得到了不斷地彰顯和完善[3]。而且,它們多言“三德”、“四德”、“六德”、“七德”、“九德”,“九德”說似乎成了當時人的一種普遍觀念。這說明,重視道德修養(yǎng)的思想,在春秋時代已經深入人心,獲得了社會的充分肯定。 其實,早在《尚書》中就有“三德”、“九德”的說法。所謂“三德”,《洪范》解釋為:“一曰正直,二曰剛克,三曰柔克?!彼^“九德”,見于《皋陶謨》:“皋陶曰:都!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乃言曰,載采采。禹曰何?皋陶曰: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8]“載采采”,言所行某事乃其人九德之驗。按孫星衍的解釋,這是說此九德包含德與行兩個方面,“行謂寬、柔、愿、亂、擾、直、簡、剛、強之行。九德謂栗、立、恭、敬、毅、溫、廉、塞、義之德,所以扶掖九行”[9]。九德屬于道德意識,九行乃道德行為,九德是用來扶持九行的,行是德的最終目的與歸宿。這就凸顯了道德踐履的地位,對后世倫理道德學說的發(fā)展產生了重要影響。 到了春秋時代,人們繼承先哲的思想,更加重視自身的道德修養(yǎng)?!蹲髠鳌犯嘌浴熬诺隆?,文公七年記載: 晉郤缺言于趙宣子曰:“日衛(wèi)不睦,故取其地,今已睦矣,可以歸之。叛而不討,何以示威?服而不柔,何以示懷?非威非懷,何以示德?無德何以主盟?子為正卿以主諸侯,而不務德,將若之何?《夏書》曰:‘戒之用休,董(督)之用威,勸之以九歌勿使壞?!殴χ陆钥筛枰?,謂之九歌。六府、三事,謂之九功。水、火、金、木、土、榖,謂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謂之三事。義而行之,謂之德禮。無禮不樂,所由叛也。若吾子之德莫可歌也,其誰來之?盍使睦者歌吾子乎?”宣子說之。[10] 此段文字,強調要“務德”,使“九功之德”皆可稱頌,從而成為諸侯的盟主。這里所謂“九德”,雖然是指六府、三事,突出的是“政德”,只是將提高道德境界包含于其中,但“九功之德”或者“九德”的說法,似乎已被當作成語來使用了。所以《國語》中也常有“宣養(yǎng)六氣、九德”的言論。《左傳·昭公二十八年》又云: 心能制義曰度,德正應和曰莫,照臨四方曰明,勤施無私曰類,教誨不倦曰長,賞慶刑威曰君,慈和遍服曰順,擇善而從之曰比,經緯天地曰文,九德不愆,作事無悔,故襲天祿,子孫賴之。主之舉也,近文德矣,所及其遠哉![10] 這是以“度”、“莫(清靜)”、“明”、“類(善)”、“長”、“君”、“順”、“比”、“文”為九德,九德沒有差錯,行為沒有悔吝,則能承襲天祿,福及子孫。由此可見,《左傳》對于“九德”的極力推崇。 《左傳》重視道德修養(yǎng),還創(chuàng)造了“某,德之某”的表述方式。《文公元年》評論穆伯(公孫敖)聘于齊說:“凡君即位,卿出并聘,踐修舊好,要結外援,好事鄰國,以衛(wèi)社稷,忠信卑讓之道也?!辈⒚鞔_提出:“忠,德之正也;信,德之固也,卑讓,德之基也?!贝朔N表述方式和思想觀念,均為《易傳》作者所吸取,成為其“三陳九德”的思想資料?!顿夜辍酚终f:“敬,德之聚也。能敬,必有德。”“敬”乃眾德之所歸趨,能敬則必然有德。《莊公二十四年》也云:“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span lang="EN-US">[10]“共”讀為洪,是大的意思。是說,儉乃德行中的大德。照這些說法來看,“某乃德之某”的表述方式,在春秋時代大概已經成了一種慣例。 《國語·周語下》則有更集中的論述: 夫敬,文之恭也;忠,文之實也;信,文之孚也;仁,文之愛也;義,文之制也;知,文之輿也;勇,文之帥也;教,文之施也;孝,文之本也;惠,文之慈也;讓,文之材也。象天能敬,帥意能忠,思身能信,愛人能仁,利制能義,事建能知,帥義能勇,施辯能教,昭神能孝,慈和能惠,推敵能讓。此十一者,夫子皆有焉。[11] “文”乃德之總名,深藏于內稱為德,表現于外則言文。此處之“文”,是與“德”在同一意義上使用的。下文所謂“被文相德,非國何取”即是證明①。韋昭注下文“文王質文,故天祚之以天下”也說:“質文,其質性有文德也。”能具備這十一種美德,則可以得國得天下。其下文又說:“夫正,德之道也;端,德之信也;成,德之終也;慎,德之守也。守終純固,道正事信,明令德矣。慎成端正,德之相也。為晉休戚,不背本也。被文相德,非國何取。”這又是以正直為修德的必由之路,端莊為修德的信念誠實,堅定則修德能善始善終,謹慎則能守德純粹精微。如此“被文相德”,不主國政又取什么呢?這些說法進一步表明,“某,德之某”的言說方式,在當時的影響是多么深刻而廣遠。其三次言說“敬”、“忠”、“信”等十一種美德,是否直接影響了《易傳》三陳九卦說,俟賢者更考之。 三 《易傳》作者大概受到此種風氣的熏染,又以“九德”釋九卦,強調其道德修養(yǎng)的意義,以此作為防止和解除憂患的依據?!断缔o下》說: 《易》之興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是故履,德之基也;謙,德之柄也;復,德之本也;恒,德之固也;損,德之修也;益,德之裕也;固,德之辨也;井,德之地也;巽,德之制也。[12] “履,德之基”,是說履卦言說循禮而行,這是道德修養(yǎng)的始基?!兑讉鳌氛J為,履卦的意義為禮?!缎蜇浴吩疲骸奥恼撸Y也。”其《象傳》也說:“上天下澤,履;君子以辯上下,定民志?!本佑^此卦象,受到啟發(fā),從而分辨上下等級,使各當其分位以安定民之心志。辨別上下等級名分,各當其位,就是禮。有所遵循,躡禮而進就是履。此乃道德所以確立的始基。前文引《左傳》云:“卑讓,德之基也。”《易傳·系辭上》也以禮為卑,所謂“知崇禮卑,崇效天,卑法地”。既然“履者,禮也”,那么,將“卑讓,德之基也”轉化為“履,德之基也”,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謙,德之柄”,是說謙卦討論行為謙虛,實乃踐行道德的柯柄,也即是說,謙虛是進行道德修養(yǎng)所必須執(zhí)持,而不可須臾喪失的?!兑讉鳌啡惥咆灾栽凇奥摹敝筮x擇“謙”卦,也是與前文“卑讓,德之基”緊密相聯(lián)的。其《象傳》說:“謙謙君子,卑以自牧也。”以謙虛卑讓為自我修養(yǎng),方可稱為君子?!跺鑲鳌犯浴氨啊闭f明謙卦的意義:“‘謙亨’,天道下濟而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碧斓?、地道、鬼神、人道皆喜好謙卑而厭惡盈滿,以此說明盈不可久,而謙則受益的道理。謙卦六爻,下三爻皆吉而無兇,上三爻皆利而無害。如此純全無雜者,《周易》六十四卦之中唯此一卦。因此,《易傳》作者推崇謙虛卑讓之德,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復,德之本”,是說復卦講明復歸善道,是遵循道德的本根?!断缔o下》解釋復卦初九爻辭說:“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此善道、此本根,也即所謂“天地之心”?!跺鑲鳌吩唬骸皬?,其見天地之心乎!”此心,張載解釋為天地生萬物的一片“仁心”:“大抵言‘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大德曰生,則以生物為本者,乃天地之心也?!?span lang="EN-US">(第113頁)[13] 其《經學理窟》又說:“天本無心,及其生成萬物,則須歸功于天,曰:此天地之仁也?!?span lang="EN-US">(第226頁)[13] 天地之心也就是“以生萬物為本”的一片仁心。具體到人來說,即是愛天下的一切人,而其最本原的乃是“孝”,如《論語·學而》所說“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儒家強調“反本復始”,這本、始即對人生有“本”與“始”之意義者,除天地之外,人生來于父祖之親,故孝敬先祖為仁德之本。前文所引《國語》亦云:“孝,文之本也?!薄缎⒔洝芬舱f:“夫孝,德之本也?!边@與“復,德之本也”,可以相互發(fā)明。由此也不難看到所謂“復本”之本義。 “恒,德之固”,是說恒卦說明守正有恒,是鞏固道德的前提。《易傳》以堅守德操,久而不易為恒卦的意義,所謂“恒,君子以立不易方”。方猶道。立不易方即《彖》文所說“久于其道”?!跺鑲鳌窂奶?、地、人三方面解說恒久之道:“‘恒:亨,無咎,利貞’,久于其道也。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胸K則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觀其所恒,而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甭?lián)系到《論語》所引唯一的一條卦爻辭即恒卦九三爻辭:“不恒其德,或承之羞?!睆娬{其道德修養(yǎng)的意義,可見當時人對于“恒卦”是多么推崇備至。而《左傳·文公元年》也說:“信,德之固也?!闭\心誠意,信守不失,乃鞏固道德的前提?!兑讉鳌纷髡邔⑦@些說法加以綜合,提出“恒,德之固也”的論斷,也就不難理解了。 “損,德之修”,是說損卦說明減損欲望與過行,乃修養(yǎng)道德的途徑。正如《象傳》所說:“損,君子以懲忿窒欲?!薄耙妫轮!?,是說益卦說明增益善念與美行,乃擴充道德的手段。正如《象傳》所說:“益,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古人十分青睞損益兩卦,《易傳》言《損》、《益》者,除《彖》、《象》二傳外,共計十一條之多;帛書《要》篇、《淮南子·人間訓》、《說苑·敬慎》及《孔子家語·六本》均載有孔子關于損益兩卦的論述,皆言“孔子讀《易》,至于《損》、《益》,未嘗不喟然而嘆”,以為“《損》、《益》之道,足以觀天地之變”,“足以觀得失”。據此,《易傳》作者尊崇《損》、《益》之道,也就不足為奇了。 “困,德之辨”,是說困卦說明遭遇困境,堅守志向,是檢驗道德的尺度?!断髠鳌氛f:“澤無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边@是說,君子觀此卦象,受到啟發(fā),當處窮困之時,有處窮困之道,其身愈困,其志彌堅,臨難不茍免,見危不曲全,寧可舍棄生命,也要實現自己的價值理想和精神追求。也即《彖傳》所說,“困而不失其所”。能否經得起艱難困苦的歷練,是衡量人有無道德的標準。此也即孟子所謂“人之有德慧術知者,恒存乎疢疾”。這大概就是《易傳》作者反復言說《困卦》的原因。 “井,德之地”,高亨以為“地”當作“施”。從前后文“修”、“裕”、“辨”、“制”均為動詞看,以“施”為佳。況且,《國語》中也有“教,文之施也”的說法。是說,井卦說明施惠于人,是施行道德的方法。如《彖傳》所說“井養(yǎng)而不窮也”。井以水養(yǎng)人,猶人以德惠施人,故云“井,德之施也”。 “巽,德之制”,是說,巽卦說明因順申命,乃裁制道德的規(guī)范。《彖傳》所謂“重巽以申命”,《象傳》則說“巽,君子以申命行事”。重申教命,推行政事,必裁之以德,故云“巽,德之制也”?!秶Z》言“義,文之制也”,“利制能義”,以義為裁制利的道德規(guī)范,與此也可以參互觀照。 朱熹《周易本義》注此段文字,簡略而明快,頗有參考價值。他說:“履,禮也,上天下澤,定分不易,必謹乎此,然后其德有以為基而立也。謙者,自卑而尊人,又為禮者之所當執(zhí)持而不可失者也。九卦皆反身修德以處憂患之事也,而有序焉?;粤?;柄,所以持;復者,心不外而善端存;恒者,守不變而常且久;懲忿窒欲以修身;遷善改過以長善;困以自驗其力;井以不變其所;然后能巽順于理,以制事變也。”[14] 《易傳·系辭下》緊接著又論述了九卦的功效和價值: 履,和而至;謙,尊而光;復,小而辨于物;恒,雜而不厭;損,先難而后易;益,長裕而不設;困,窮而通;井,居其所而遷;巽,稱而隱。履以和行,謙以制禮,復以自知,恒以一德,損以遠害,益以興利,困以寡怨,井以辨義,巽以行權。 朱子注曰:“此如書之九德,禮非強世,然事皆至極。謙,以自卑而尊且光;復,陽微而不亂于群陰;恒,處雜而常德不厭;損欲先難,習熟則易;益,但充長而不造作;困,身困而道亨;井,不動而及物;巽,稱物之宜而潛隱不露。”[14] 八卦之事了,見得道理精熟處,方可以行權,因事而制宜。 綜上所述,《易傳》以孔子的易學觀為指導,又吸取先哲的倫理道德觀念及其言說方式,三陳九卦,便將孔子“觀其(易卦)德義”、“求其德”的思想,具體化了。它要求人們不斷提高道德境界,以此作為化兇為吉,防止和解除憂患的依據。這是對孔子以來儒家道德修養(yǎng)學說的進一步發(fā)展,對儒家人文主義的易學觀的確立,也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注釋】 ①上文所引《昭公二十八年》所謂“九德”時,也有“主之舉也,近文德矣,所及其遠哉”的話,言魏獻子舉薦韓固、魏戊、司馬彌牟、樂霄等為新辟諸縣之大夫,為勤施無私,擇善而從,近于文德。此將文與德合為一個概念,也表示二者具有同一含義。 【參考文獻】 [1]朱伯崑. 易學哲學史:上冊[M].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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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周易研究》2007年3期。錄入編輯:乾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