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學殿軍劉宗周 (1578—1645) 劉宗周是明代最後一位儒學大師,也是宋明理學(心學)的殿軍。他著作甚多,內(nèi)容複雜而晦澀。他開創(chuàng)的蕺山學派,在中國思想史特別是儒學史上影響很大。清初大儒黃宗羲、陳確、張履祥等都是這一學派的傳人。劉宗周的思想學說還具有承先啟後的作用。當代新儒家學者牟宗山甚至認為,劉宗周絕食而死後,中華民族的命脈和中華文化的命脈都發(fā)生了危機,這一危機延續(xù)至今[注]。 一、杜門重憶十年病 束發(fā)誰先天下憂 劉宗周,初名憲章,字起東(一作啟東),號念臺,浙江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後因講學于山陰縣城北蕺山,學者尊稱為蕺 章穎字叔魯,別號南洲,是當時浙東一帶很有名氣的儒者,精通《易》學。年青時期屢試不第,遂以講學為生,與族兄章禮、章煥號稱章氏三傑。他有一套獨特的教學方法,故門生之中不乏擢高第、登顯宦的人,如徐階、陶望齡、周應中等著名學者和官僚都出自他的門下。 劉宗周受到外祖父的培育,學問日進。17歲時,又從魯念彬學習制藝。由於他本人的努力,加上先生善於造就,只用了一年左右的時間,劉宗周的八股文就做得很好,為以後登第創(chuàng)造了條件。 萬曆二十五年(1597),劉宗周考中了舉人,4年以後,考取了進士。但因母親去世,他沒有受官。後來經(jīng)人介紹,他又師從湖州德清學者許孚遠。 許孚遠字孟仲,號敬庵,是湛若水(甘泉)門下唐樞(一庵)的弟子。其學以 “克己”為要,“篤信良知,而惡夫援良知以入佛者”,因此與羅汝芳(近溪)一派講學不合,認為羅及其弟子“以無善無惡為宗”,不合王陽明的“正傳”,故作《九諦》與之論難[注]。劉宗周拜許為師時,問為學之要,許告以“存天理,遏人欲”。劉宗周受許孚遠影響很大,從此“勵志聖賢之學”,認為入道莫如敬,以整齊嚴肅人,“每有私意起,必痛加省克。”[注] 次年(萬曆三十二年,1604年),劉宗周北上京師赴選,任行人司行人。路過德清,拜別許孚遠,許勉勵他“為學不在虛知,要歸實踐”,劉宗周“為之猛省”。他一生對許非常推崇,曾說:“餘年26,從德清許恭簡公遊,邑己問學,於今頗有朝聞之說”[注],“平生服膺許師”[注]。後來他提倡“慎獨”之說,與許孚遠很有關係。 當時朝政黑暗,權臣當?shù)?,朋比為奸,·排斥正人。萬曆皇帝昏庸腐朽,深居官中,服食煉丹,數(shù)十年不出,大明江山,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劉宗周任官不到一年,就以侍親為由,告辭還鄉(xiāng)。不久,外祖父、祖父相繼去世,他承重守制,于居喪之暇,在大善寺僧舍延課生徒,以此為生。他閒居七年,貧病交加,敝衾破缶,衣食不繼,往往靠借貸度日。但他足跡不至公庭,官吏有慕名造訪的,他也拒而不見。 萬曆四十年(1612),因人推薦,朝廷下詔恢復劉宗周行人司行人的舊職。在北上途中,路過無錫,拜訪高攀龍。高與顧憲成都是當時的理學鉅子,又是東林書院的創(chuàng)建人,天下士大夫仰之為泰山北斗。劉宗周在無錫短暫停留,與高相互切磋學問,有問學三書,一論居方寸,二論窮理,三論儒釋異同與主敬之功。從此劉宗周論學更反躬近裏,從事治心之功。 當時東林黨人與朝中大臣互相攻訐,形同水火。劉宗周上《修正學以淑人心以培養(yǎng)國家元氣疏》,指出當時廷臣日趨爭競,黨同伐異之風行,而人心日下,土習日險。他希望朝廷化偏黨而歸於蕩平,不必以門戶分邪正。這篇奏疏對當時的黨爭作了持正的分析,不全以東林黨人為是,也不全以東林黨的政敵為非。但朝中黨派傾向已很明顯,劉宗周在前疏中發(fā)明顧憲成之學,被認為同情東林黨。他鑒於群小在位,黨禍將興,就申文吏部,請給假放歸。這時江西巡撫韓浚上疏彈劾劉宗周,比之為少正卯,說他“行偽言堅”,足以亂天下而有餘,乞賜尚方加誅,以為惑世誣民之戒。歸於顧,劉廷元又相繼對他進行攻擊。於是他踏上了歸鄉(xiāng)之路。 解官後,劉宗周的心情反而覺得輕鬆。他早就想潛心學問,擺落世事的纏繞。在《與周生書》中,他寫道: 不佞少而讀書,即恥為凡夫。既通籍,每抱耿耿,思一報君父,畢致身之義。偶會時艱,不恤以身試之。風波荊棘之場,卒以取困。愚則愚矣,其志可哀也。然而苦心熟慮,不諱調停,外不知群小,內(nèi)不見有 小人當?shù)溃瑖氯辗?,既不能作濟世之名臣,不妨作一個弘道之名儒。因此,劉宗周更加走向了注重內(nèi)省的治學道路。 劉宗周“早年不喜象山、陽明之學”[注],認為陸、王心學“皆直信本心以證聖,不喜言克己功夫,則更不用學問思辨之事矣”[注],容易導致禪學化。所以他曾說:“王守仁之學良知也,無善無惡,其弊也,必為佛老頑鈍而無恥?!?/SPAN>[注]但到了中年,他的學術主張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這次解官後,他閉門讀書,“悟天下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學”,轉向了陸王心學,著《心論》一文,闡發(fā)了自己的心學觀,認為“只此一心,散為萬化,萬化複歸於一心”,“大哉心乎,原始要終,是故知死生之說”。表明劉宗周完成了對心學從“始而疑”到“中而信”的轉變[注]。 在教學之暇,劉宗周撰成《論語學案》、《曾子章句》兩部重要著作。在《論語學案》中,劉宗周強調“學字是孔門第一義”,指示“君子學以慎獨,直從聲外立根基”,“視聽言動,一心也;這點心不存,則視聽言動到處皆病,皆妄矣。若言視思明,聽思聰,言思忠,動思敬,猶近支離?!狈从沉怂膶W術思想既由心學中脫胎,又希望矯正心學之失的特徵。這表明劉宗周對陽明心學開始了由“中而信” 到“終而辨難不遺餘力”的轉變。 劉宗周家居三年。這期間,他的學術思想日漸成熟,名聲遠揚。而這時明朝的內(nèi)憂外患也越來越嚴重,東北的滿洲日益強大,明軍連年失利;朝中則黨爭不已,政治腐敗。劉宗周雖身在江湖,但還是心系魏闕,不在其位,並非不謀其政。他在《與周綿貞(起元)年友書》中,以強烈的憂患意識寫道: 今天下事日大壞,莫論在中在外,皆急需匡救,以緩須臾之決裂。況遐荒遠激,尤非帖然無事之日,又重以茸囗子之釀成弊也久矣。今得一二正人在事,地方之患猶不至一日瓦解耳。敵患孔亟,當事者茍率而處軍國,無一舉動可人意,恐旦夕有變,吾輩士大夫誠不知死所。 他認為,國事弄到現(xiàn)在這個樣子,“吾黨與有罪焉”,不能只怪所謂“奸黨”。他對“正人”的行為作了深刻的反思,指出“吾輩出處語默之間,亦多可議。往往從身名起見,不能真心為國家。”只顧自家博取好名,不以國家為念,如果天下一旦土崩瓦解,將死無葬身之地。所以劉宗周痛切地說:“所雲(yún)吾黨之罪,在宋人之上,不為虛也!” 明熹宗即位,登用東林黨人,劉宗周被起用為禮部儀制司添注主事。這時熹宗乳母客氏、近侍魏忠賢干預朝政,劉宗周上疏參劾。疏入,傳旨廷杖六十,幸得葉向高相救獲免。當時上書者多請逐客氏,而糾彈魏忠賢,則自劉宗周始。後來魏忠賢大興黨禍,擾亂國家,劉宗周不幸而言中。天啟三年(1623),劉宗周升為尚寶少卿,旋告歸。次年,奉聖旨“劉宗周升通政司右通政”,朝廷照會讚揚劉宗周 “千秋間氣,一代完人。世曰麒麟鳳凰,學者泰山北斗?!睂⑼扑M入內(nèi)閣。但劉宗周鑒於群賢被逐,不願出山。他上疏推辭說:“世道之衰也,士大夫不知禮義為何物,往往知進而不知退。及其變也,或以退為進。至於以退為進,而下之藏身愈巧,上之持世愈無權,舉天下貿(mào)貿(mào)然奔走於聲利之場。”[注]他要以自己的行動,來矯正士風,砥礪氣節(jié),為衰世樹一榜樣。他又作了二疏,一 此時魏忠賢閹黨當?shù)?,緹騎四出,削籍的士大夫遍天下。劉宗周既因得罪魏忠賢得禍,於是慨然歎道:“天地晦冥,人心滅息,吾輩惟有講學明倫,庶幾留民彝於一線乎!”他召集諸生,於蕺山之麓會講。他認為世道之禍,釀于人心,而人心之惡,以不學而進;今日理會此事,正欲明人心本然之善,他日庶不至兇于爾國,害於爾家。 會講每月舉行一次,到年終輟講。每次會講,劉宗周都令學者收斂身心,使根抵凝定,為人道之基。他曾說:“此心絕無湊泊處。從前是過去,向後是未來,逐外是人分,搜裏是鬼窟。四路把截,就其中間不容髮處,恰是此心湊泊處。此處理會得分明,則大本達道,皆從此出?!膘妒撬岢觥吧鳘殹敝f,作為自己學術思想的根本所在。 二、獨之外別無本體 慎獨之外別無功夫 “慎獨”說是劉宗周學說的宗旨。他在自己的著作中反復強調“慎獨”之重要。他說: 慎獨是學問的第一義。言慎獨而身、心、意、知、家、廁、天下一齊俱到。故在《大學》為格物下手處,在《中庸》為上達天德統(tǒng)宗、徹上徹下之道也[注]。 又說: 《大學》之道,一言以蔽之,日慎獨而已矣?!洞髮W》言慎獨,《中庸》亦言慎獨。慎獨之外,別無學也[注]。 可見劉宗周把“慎獨”提到了很高的地位。他認為“君子之學,慎獨而已矣” [注],“學問吃緊工夫,全在慎獨,人能慎獨,便為天地間完人?!?/SPAN>[? 那麼什麼是“獨”?劉宗周的學生陳確解釋說:“獨者,本心之謂,良知是也?!?/SPAN>[注]“獨” 即是本心,即是良知,是人具有的一種主觀道德能力,“慎獨”則是一種內(nèi)省的道德修養(yǎng)功夫。劉宗周把“獨”提升到本體論高度,而把“慎獨”說成是最重要的修養(yǎng)方法:“獨之外別無本體,慎獨之外別無功夫。”[注]“獨即天命之性所藏精處,而慎獨即盡性之學。”[注]所以,“獨”是“至善之所統(tǒng)會”,所謂“致知在格物,格此而已?!薄蔼氄?,物之本,而慎獨者,格之始事也?!?/SPAN>[注]這裏,不僅宇宙中的萬事萬物,而且人類的一切道德準則都統(tǒng)攝在“獨”(或者叫本心、良知)之中: “獨中具有喜、怒、哀、樂。四者,即仁、義、禮、智之別名?!?/SPAN>[注] 既然“獨”相當於王陽明所說的“良知”,“慎獨”的功夫相當於“致良知”,那麼為何劉宗周還要立異呢?他本人對此有所解釋: 千古相傳只慎獨二字要訣,先生(指王陽明)言致良 知,正指此。但此獨字換良字,覺于學者好易下手耳[注]他認為“良知”說不如“慎獨”說簡易明白,後者更便於學者下手。而且“良知”說還有流於禪學的危險。 “慎獨”說是劉宗周的道德修養(yǎng)論。他在當時歷史條件下提出“慎獨”,主要是針對當時的士風,希望通過內(nèi)省的功夫,收拾人心,使人人向善,躋于道德之域,以解救“世道之禍”。因此,他高度概括了“慎獨”的重要性: 君子由慎獨以致吾中和,而天地萬物無所不本、無所不達矣。達於天地,天地有不位乎?達於萬物,萬物有不育乎?天地此中和,萬物此中和,吾心此中和,致則俱致,一體無間[注]。 人心與天地、萬物關係極大,通過“慎獨”的功夫治心,心為天地萬物之本,本正則天地萬物悉正,以此為出發(fā)點,齊家則家齊,治國則國治,天下太平則易如反掌。這裏,體現(xiàn)出劉宗周思想的心學特徵。 “誠意”與“慎獨”密切相關。如果說“慎獨”是劉宗周全部學說的宗旨,那麼“誠意”則是他的全部學說的根基。這裏,先要理解什麼是“意”。劉宗周說: 意者,心之所以為心也。止言心,則心只是徑寸虛體耳,著個意字,方見下了定盤針,有子午可指。[注] 心之主宰日意,故意為心本。不是以意生心故曰本,猶身裏言心,心為身本也。 [注] 因此,“意”是“心”之本體,是人心中超越的價值,是“至善”,是“道心”,是“至善之所上”。劉宗周還特別指出,“意”是“有而未始滯於有,無而未始淪于無,蓋妙於有無之間而不可以有無言者”,也就是說,“意”合攝了一切價值但又不表現(xiàn)為任何具體的價值規(guī)定,具一切相而不落於任何實相。所以“意為心之所存,非所發(fā)”,為未發(fā)之中。 “意”既然不是現(xiàn)實的活動,而只是一種超越的潛存,那麼它就不可能是“動念”,而是“至靜”。劉宗周與弟子的一段對話說: 問:“一念不起時,意在何處?” 先生曰:“一念不起時,意恰在正當處也。念有起滅,意無起滅也?!?/SPAN> 又曰:“事過應寂後,意歸何處?” 先生曰:“意淵然在中,動而未嘗動,所以靜而未嘗靜也?!?/SPAN>[注] 在關於“未發(fā)之中”這一點上,劉宗周揭出“意”這一個重要範疇,指出“意無所為善惡,但好善惡惡而已”[注],也就是說,“意”只是善必好,惡必惡的一種潛在意向,不是好善惡惡的具體活動。由此出發(fā),他對朱熹、陸九淵、王陽明等人都進行了批評: 朱子惑於禪而辟禪,故其失也支;陸子入於禪而避禪,故其失也粗;文成(即王陽明)似禪而非禪,故不妨用禪,其失也玄。[注] 劉宗周所說的一意”既然如此,那麼如何“誠意”呢?他說: 意根最微,誠體本天。本天者,至善者也。以其至善還之至微,乃見真止;定靜安慮,次第俱到。 也就是說,通過“定靜安慮”的功夫,使意“以其至善還之至微”,以實現(xiàn)對超驗價值本體的還原?!吨杏埂氛f“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孟子》說“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誠意”就是要以“思誠”的人道踐履實現(xiàn)天道的本誠。劉宗周說:“誠意雲(yún)者,即思誠一點歸宿工夫也?!?/SPAN>[注] 正因為“誠意”是一點歸宿功夫,故正心先誠意,這是“由末以之本”,因為“誠以體言,正以用言”,誠意是體,正心是用。 “誠意”的功夫就是“慎獨”。劉宗周說; 《大學》之道,誠意而已矣。誠意之功,”慎獨而已矣。意也者,至善歸宿之地,其為物不二,故曰獨。其為物不二,而生物不測,所謂物有本末也。格物致知,總為誠意而設,亦總為慎獨而設也。非誠意之先,又有所謂致知之功也。故誠意者《大學》之專義也,前此不必在格物,後此不必在正心也。亦《大學》之了義也,後此無正心之功,並無修治平之功也[注]。 這樣,誠意、慎獨與致知、正心實際上是合一的,沒有先後之分,格物致知的目的就是誠意。在《學言》中,劉宗周又說: 《大學》之教只要人知本。天下國家之本在身,身之本在心,心之本在意。意者,至善之所止也,而工夫則從格致始。正致其知本之知,而格其物有本末之物,歸於止至善雲(yún)耳。格致者,誠意之功。功夫結在主意中,方為真功夫。如離卻意根一步,亦更無格致可言。故格致與誠意,二而一,一而二者也[注]。 可見,格致是誠意的手段或方式(功夫),誠意則是格致的目的或歸宿。通過 “格物致知”這樣的經(jīng)驗性方式,去體認人心中的超越的至善本體——意。因此,格致與誠意是二而一、一而二的。 牟 三、志慕古人聞道晚 學運當世問津遲 劉宗周被革職後,閒居講學達四年之久。在這一時期,明代閉禍達到頂峰。東林、首善等講學書院被毀,並榜東林黨人姓名於天下。很多士大夫被削籍為民、逮捕入獄甚至被處死,知識界遭受到空前浩劫。天啟五年(1625)七月,楊漣、左光鬥、袁化中、魏大中、周朝瑞、顧大章等“六君子”先後被魏忠賢掠殺于鎮(zhèn)撫司獄中。這六人之中,有好幾位都是劉宗周的密友。劉宗周知道他們的死訊,以悲憤的心情寫了一篇《吊六君子賦》。隨後,密友高攀龍自沉于止水,黃尊素也被殺害。劉宗周本人也被列入了黑名單。不久熹宗崩,信王朱由檢嗣位,改元崇禎,大赦天下,解除了黨禁,斥逐閹黨,為死難者恢復名譽,給還削籍諸臣官誥。劉宗周才倖免於難,被起用為順天府尹。崇禎即位之初,即欲改弦更張,勵精圖治,朝政出現(xiàn)了一些新氣象,明朝的社稷似乎有了一線新希望。劉宗周飽含熱情,來到北京,上《面恩預矢責難之義以致君堯舜疏》,希望崇禎“超然遠覽,以堯舜之學,行堯舜之道”,崇禎認為這是迂闊之言。崇禎求治心急,人才、餉糧、流寇、邊患等??M繞在心,希望群臣能拿出一些行之有效的具體措施。劉宗周卻認為這些都是刑名之術,近于功利,人主應以仁義為本。因議論不合,他只作了一年順天府尹,就告病回鄉(xiāng),與陶爽齡成立“證人社”,會集同志講學。會期定於每月的三日這天,辰集午散。劉宗周撰定《證人社約》,分為學撤、會儀、約言、約戒四部分,作為證人社的章程。後來劉宗周將證人社歷次會講編為《證人社語錄》。 這以後,劉宗周又獨自講學,先後著《第一義》等說,輯《鄉(xiāng)約小相編》、《劉氏宗約》、《聖學宗要》,著《證人小譜》,又輯《孔孟合壁》、《五子連珠》等書,一方面對程朱陸王的學說進行篩選,另一方面繼續(xù)自己獨立的思考和學術活動,完善自己的哲學思想。 崇禎九年(1636),朝廷詔升劉宗周為工部左侍郎。此時東北滿洲已建國號為清,日益強大;明王朝內(nèi)部人民起義已經(jīng)如火如荼,江山已搖搖欲墜,崇禎求治的希望化為泡影。劉宗周多年賦閑,對明王朝的痼疾瞭解得很清楚。冰凍三日,非一日之寒,急功近利,是無法解決國家的根本問題的。他希望能從皇帝本人做起,先修德治心,親近儒臣,這才是為治的根本。他向崇禎上《痛切時艱直陳轉亂為治之機以仰紓宵旰疏》,歷數(shù)從前弊政,請崇禎帝更調化瑟。他說: 抑臣聞之,有天德者然後可以語王道,其要在於懼獨。故聖人之道,非事事而求之也。臣願皇上視朝之暇,時近儒臣,聽政之餘,益被經(jīng)史,日講求二帝三王之學,求其獨體而慎之,則中和位育,庶幾不遠於此而得之。 劉宗周向崇禎推銷自己的“慎獨”之學,崇禎帝當然不會感興趣。這位後來的亡 也許作名儒比作名臣容易一些,劉宗周入朝後,很有些勉為其難。他在給兒子劉伯的信中說: 勉強拜命,真如牽羊人屠肆耳。及既拜命,則不便再容易抽身,只得以老病之身 既然入了朝廷;食了君家的俸祿,就要為朝廷分憂。但犯顏直言吧,人家認為迂闊,不高興,不說吧,又對不起自己作為孔孟之徒的良心。劉宗周就是以這種心情,勉強入仕。他始終認為,人心為禍之烈,皇帝躬親庶務之非,必須自去其聰明,慎獨用賢,昭世教以正人心,崇儒重道,始可救衰亡于萬一。但他對國家大事的關切,得不到皇帝的賞識。這時有人上疏說“劉宗周才謂不足而道學有餘,主治未獲經(jīng)綸之益,甄士殊多砥礪之功”,於是劉宗周再次告病求歸。行至德州,上《微臣身切時艱敢因去國之轍恭申慰悃兼附芻蕘之獻疏》,極言賢奸顛倒,任用匪人之禍,崇禎大怒,降旨:“劉宗周明系比私敵政,顛倒是非,姑著革職為民!” 政治上的失意,卻換來了學術上的豐收。劉宗周從宦海漩渦之中解脫出來,將更多的時間投入講學與著述之中。在他的學術主張中,“誠意”、“慎獨”始終佔據(jù)了重要地位。但直到這時,他才把自己關於《大學》“誠意”、《中庸》“已發(fā)”、 “未發(fā)”的學說向學者系統(tǒng)地公開,劉宗周的哲學思想已臻於定型。 崇禎十一年(1638),劉宗周完成了《 先生承絕學于詞章訓治之後,一反求諸心而得其所性之覺日良知,因示人以求端用力之要日致良知。良知為知,見知不囿於聞見;致良知為行,見行不滯于方隅。即知即行,即心即物,即靜即動,即體即用,即功夫,即本體,即上即下,無之不一,以救學者支離眩騖務華而絕根之病,可謂震霆啟寐,烈耀破迷,自孔孟以來,未有若此之深切著明者也[注]。 但是,因王陽明的學說與朱熹之說不無抵牾,且極力表章陸九淵,故有人疑 “良知”之說或出於禪。劉宗周雖然承認陽明之學“從《五經(jīng)》中印證過來,其為廓然聖路無疑”,但又說:“特其急於明道,往往將向上一幾,輕於指點,啟後學躐等之弊有之”。由於王陽明語焉不詳,後學之人曲解了他的意思流入禪學,這在陽明弟子王畿(龍溪)那裏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劉宗周批評說:“至龍溪直把良知作佛性看,懸空期個悟,終成玩弄光景,雖謂之操戈入室可也。”操戈入室,指入禪門之室。如關於有名的“四句教”,劉宗周認為考之《陽明集》中並不經(jīng)見,為陽明的未定之見,平日雖曾說過這樣的話,但未敢筆於書以滋學者之惑。至王畿始雲(yún) “四有之說,猥犯支離”,勢必進之四無而後快。劉宗周批評說: 既無善惡,又何有心意知物?終必進之無心無意無知無物而後玄。如此,則致良知三字著在何處[注]? 王畿“四無”說,認為“心是無善無惡的心,意是無善無惡的意”,將心中本來具有的“意”的至善品格抹殺了,只剩下一個空寂虛無的心,這樣,就墮入了禪學,使“致良知”三字沒有了著落。 劉宗周雖然沒有過多地對王陽明進行正面批評,但他認為王陽明在有些問題上語焉不詳可能導致後學者誤入歧途。因此,他極力辨解王陽明“似禪而非禪”。王陽明主張“看喜怒哀樂未發(fā)前氣象”本身沒有錯,這正是儒家修養(yǎng)的正途,錯的是他不知先天有止,卻叫人在念起念滅時用為善去惡之力,終非究竟一著,故失之粗。 對於“四句教”,劉宗周認為其根本錯誤在於對“意”的理解上。他多次說過。 “陽明將意字認壞”,“先生解《大學》,於意字看不清楚”。如第一句“無善無噁心之體”,劉宗周認為應該改為“有善無噁心之體”。因為“意”為心體,是人類具有的一種先天性的好善惡惡的潛能,應該是純粹的善。第二句“有善有惡意之動”則錯得更遠。因為“意”是超越動靜的“至靜”,它是不動的,是“未發(fā)”,動的是“念”。第三句“知善知惡是良知”第四句“為善去惡是格物”雖然沒有大錯,但因大本已失,所謂“良知”,所謂“格物”也就徒勞無功。所以劉宗周總結說: 若心體果是無善無惡,則有善有惡之意又從何處來?知善知惡之知又從何處來?為善去惡之功又從何處起?無乃語語斷流絕港乎[注]! 王畿從王陽明“四句教”中推論出“四無說”,就與禪學沒有什麼區(qū)別了。因此劉宗周又對禪學進行了批評。他說: 釋氏之學本心,吾儒之學亦本心,但吾儒自心而推之意與知,其功夫實地卻在格物,所以心與天通。釋氏言心便言覺,合下遺卻意,無意則無知,無知則無物,其所謂覺,亦只是虛空圓寂之覺,與吾儒盡物之心不同[注]。 對禪學的批評實際上就是對王畿等人的批評。他認為禪學、儒學雖然都在談 “本心”,但禪學之“本心”沒有任何內(nèi)容,是虛寂,而儒學之“本心”中有“意” 這種超越的至善存在。所以兩家在認識心的本體上有很大差別。不僅如此,在功夫上也是截然不同的。禪學的功夫是覺,通過頓悟去覺此心之空,萬事皆空;儒家則強調“格物”的功夫,由格物而有三綱領八條目。王畿的“四無說”,以黨育性,一覺無餘事,是率天下都是禪,因而背離了儒學,甚至也不合王陽明的原意。劉宗周主張將“四無說”改為“四有說”,即:“心是有善無惡的心,則意亦是有善無惡之意,知亦是有善無惡之知,物亦是有善無惡之物?!边@樣,就解決了本體與功夫之間的關係問題,劃清了儒與禪間的界線。 除《 四、決此一朝死 了我平生事 崇禎十五年(1642),劉宗周被重新起用為左都禦史。儘管劉宗周不太情願複出,但君命難違,他還是去了。入朝後,劉宗周多次上疏,請崇禎革除弊政,以擺脫國家的危機。在《敬循職掌條列風紀之要以佐聖治疏》中,他提出“建道撰”、 “貞法守”、“崇國體”、“清伏奸”、“懲官邪”、“飭吏治”等策略。劉宗周雖素負清望,但畢竟只是一位飽讀詩書的學者、思想家,而不是一位運籌帷幄的政治家,因此他的一些主張並不合時宜。在當時明朝江山已是風雨飄搖,但劉宗周認為“今天下非無才之患,而無本心之患”[注],因此主張“治心”是解救時艱的根本。他要求崇禎“明聖學以端治本”、“躬聖學以建治要”、“崇聖學以需治化”。這表明在劉宗周那裏,儒家經(jīng)世致用的實效已經(jīng)喪失。 在關於西洋傳教士湯若望的爭論中,劉宗周的主張更暴露出當時儒學已經(jīng)缺乏應變能力。崇禎帝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打算用湯若望製造火器,希望利用西洋的先進技術,解決內(nèi)憂外患問題。如果崇禎此舉能順利進行,也許中國可以從此由冷兵器時代進入火器時代,並由兵器製造業(yè)引發(fā)一場工業(yè)革命,甚至中國近四百年的歷史都要重寫。但是,劉宗周堅決反對重用湯若望,更堅決反對製造火器。他說: “臣聞用兵之道,太上湯武之仁義,其次桓文之節(jié)制,下此非所論矣?!薄敖袢詹淮硕哑鳎瑖杂D也?!薄盎鹌鹘K無益於成敗之數(shù)?!彼褱敉闯僧惗酥?,請崇禎“放還本國,以永絕異端之根?!?/SPAN>[注]他堅持“仁義”說,反對革新兵器,更拒絕接納西洋的天主教。表明儒家傳統(tǒng)已失去了寬宏大量的開放精神,這也許是近四百年來中國落伍、中華文化發(fā)生危機的原因之一。 崇禎帝急於求治,劉宗周卻說先治心,崇禎帝要求才望之士,劉宗周卻說操守第一;崇禎帝訪問退敵弭寇之術,劉宗周卻說仁義為本。故崇禎說他“愎拗偏迂”,又一次將他革了職。這一年劉宗週六十五歲,這是他第三次被革職。他在《與祁世培書》中說:“抱頭南下,便無面目見江東父老?!?/SPAN> 革職後,劉宗周繼續(xù)進行學術活動,發(fā)揮“誠意”、“慎獨”的學術思想。他又寫下了《讀易圖說)、《易衍》、《古易鈔義》、《大學誠意章章句》、《證學雜解》、《良知說》、《存疑雜著》等重要著作。他對王陽明及其後學進行了批評,認為“後來學問只有一個工夫,凡分內(nèi)分外,分動分靜,說有說無,劈成兩下,總屬支離?!?/SPAN>[注]他對先儒分析支離之說,統(tǒng)而一之,茲列表如下: 可見,劉宗周在一些關鍵問題上,對宋明理學進行了總結。 崇禎十七年(1644),李自成率領的農(nóng)民軍攻破北京,崇禎自縊身亡。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監(jiān)國,建立南明,詔起複劉宗周左都禦史原官。福王政權不僅於內(nèi)政外交上沒有任何作為,反而繼承了崇禎朝的所有弊端:黨爭,苛斂,茍且偷安,等等。劉宗周上疏獻計,一曰據(jù)形勢以規(guī)進取,一曰重藩屏以資彈壓,一曰慎爵賞以肅軍情,一曰核舊官以立臣紀[注]。又上疏請誅內(nèi)外不職諸臣[注],於是他成為眾矢之的,受到排擠。劉宗周對崇禎亡國的原因進行了分析,認為“先帝無亡國之征,而政之弊有四:一曰治術壞於刑名,二曰人才消於黨論,三曰武功喪于文法,四曰民命促於賄賂,所謂四亡征也?!?/SPAN>[注]他希望福王政權能改弦易轍,吸取教訓,但這只是他一廂情願。在愈演愈烈的黨爭中,他不得不辭職。但他沒有忘記盡一個孔孟之徒的責任,在出都門前,上《再陳謝悃疏》,對福王進行最後忠告。他的忠告有五條:一曰修聖政,無以近娛忽遠猷;二曰振玉綱,無以主恩傷臣紀;三曰明國是,無以邪鋒危正氣;四曰端治術,無以刑名先教化;三曰固邦本,無以外釁釀內(nèi)憂。福王不予理睬。劉宗周歷經(jīng)萬曆、天啟、崇禎、弘光四朝,“通籍四十五年,在仕六年有半,實立朝者四年?!?/SPAN>[注] 回到紹興後,劉宗周及閘人編定了《中興金鑒》。該書原本為福王而作,旨在總結歷史上中興之主的歷史經(jīng)驗,作為福王的借鑒。分為祖鑒、近鑒、遠鑒、王鑒、五帝鑒。該書最終沒能送到福王手中。劉宗周又對《大學》進行了考訂,著《大學參疑》,確定了《大學》的文本,並略為詮解。 這一時期他最重要的工作是改訂《人譜》。該書原名《證人小譜》,成書於崇禎七年(1634),以後三易其稿。在定稿自序中,劉宗周說: 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SPAN> 今之言道者,高之或淪於虛無,以為語性而非性也,卑之或出於功利,以為語命而非命也。非性非命,非人也。則皆遠人以為道者也。然二者同出異名,而功利之惑人為甚。老氏以虛言道,佛氏以無言道,其說最高妙,雖吾儒亦視以為不及。乃其意主於“了生死”,其要歸之自私自利。故大上有《感應篇》,佛氏亦多言因果,大抵從生死起見。而動靜虛無以設教,猥雲(yún)功行,實恣邪妄,與吾儒“惠迪從逆”之旨天壤。是虛無之說,正功利之尤者也。 劉宗周對《人譜》極為重視。他認為佛教談因果、道教談感應,都出於功利目的,不能真正成就聖賢人格。而儒者所傳的《功過格》,也難免入于功利之門。他認為:“今日開口第一義,須信我輩人人是個人。人便是聖人之人,聖人卻人人可做。”[注]如何成聖?這便是《人譜》一書的目的。該書先列《人極圖》,第二篇為《證人要旨》,第三篇為《紀過格》,最後附以《訟過法》、《靜坐法》、《改過說》?!把赃^不言功,以遠利也?!彼J為“諾人者莫近於是”,“學者誠知人之所以為人,而於道亦思過半矣。將馴是而至於聖人之域,功崇業(yè)廣,又何疑乎!” 《人譜》是劉宗周的絕筆。他後來在絕食期間對兒子劉燦說:“做人之方,盡於《人譜》?!?/SPAN>[注]弘光元年(1635)五月,清兵攻破南京,福王被俘遇害,潞王監(jiān)國。 至於予之自處,惟有一死。先帝(指崇禎)之變,宜死;南京失守,宜死;今監(jiān)國納降,又宜死。不死,尚俟何日?世豈有偷生御史大夫耶? 當時江南士大夫紛紛降清,做了貳臣,玷污各教,背叛了平時所學之道。劉宗周要以自己的行動,成就自己的人格,為衰世作一表率。弘光元年(1635)閏 皇明蕺山長念臺劉子之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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