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彤 《紅樓夢》的讀者和研究者都知道,曹雪芹寫的《紅樓夢》原稿只有前八十回(有幾回還殘缺不全),后幾十回的稿子已迷失不傳。所以前八十回寫到的人物性格和命運,大多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有始而無終。這些人物的最后歸宿,盡管作者在前八十回里,通過詩、詞、曲,用隱寓、象征等多種藝術手法向讀者有所暗示,脂硯齋等人的批語也間或有所透露;但作者那讖語式的概括,畢竟太隱晦、太抽象,脂硯齋的提示,也語焉不詳,過分簡略。到底作者在后幾十回是怎樣具體、形象地描繪他筆下人物的命運和結局呢?這個問題成了中國文學史上的千古之謎。兩百多年來,人們從不同方面進行探索、考證和推測,企圖展露這個謎底,弄清曹雪芹整個的藝術構思和創(chuàng)作意圖。其中許多重要問題,一直世代聚訟,至今不得其解。如金陵十二釵中重要人物之一史湘云的結局,就是這樣一個紅壇注目的疑竇橫生、矛盾交出的老大難問題。本文擬通過對《紅樓夢》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的考辨,對這個問題進行一些探討,提出一些不成熟的看法。 一 紅學中一大疑案 《紅樓夢》中的史湘云,在前八十回中是曹雪芹濃筆重彩著力塑造的典型人物之一。她是第四回護官符上寫的金陵貴族史侯家族的遺孤,是《紅樓夢》中唯一的聯系史侯家族衰替過程正面描寫的人物。她是賈府的老祖宗——賈母的內孫女,自幼也得到賈母的愛憐,所以能經常到賈府里住,與賈寶玉在天真爛漫、兩小無猜的童年生活中,建立起青梅竹馬的親密關系;而且,她身上偏偏又佩帶了一只金麒麟,這與賈寶玉在清虛觀打醒從道士們那里得到的一只金麒麟,恰恰是一雌一雄,配成了一對,用脂批的話來說,這是作者用繪畫的“間色法”隱然又寫了一樁金玉良緣,在賈寶玉愛情婚姻悲劇的糾葛里,她似乎也若即若離地卷入進去,使這個悲劇更加深刻動人。凡此,都足以看出史湘云這個人物在《紅樓夢》整個形象體系中所占的重要地位,和對表現全書主題、深化愛情婚姻悲劇的社會內容所起的重要作用??上?,在曹雪芹的筆下,同其他幾個主要人物一樣,史湘云的形象,是一個沒有完成的形象,她的性格尚待豐富充實,她的命運正在變化發(fā)展。高鶚的續(xù)書對這個形象的處理,比起別的人物來,更顯得過分的草率和低劣,完全違背曹雪芹原來的藝術構思,致使這個在前八十回里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人物,頓時黯然失色,讓人感受不到一點生氣了。正是由于上述這些原因,兩百多年以來,史湘云在八十回以后的命運和結局,就成了紅學界致力探索和研討的問題。 曹雪芹在前八十回中對史湘云未來命運留下的伏筆和提供的暗示,不僅非常少,而且就是這僅有的可供思索推繹的幾個線索,它們本身已夠含蓄隱晦,可以導致人們產生不同的理解,作出不同的判斷,它們之間的關系,看來又是那樣的沖突矛盾,也給人們造成更大的疑團和歧異,各執(zhí)一端,可以得出根本對立的結論。有人認為,史湘云的結局是早卒,或守寡,總之是伉儷不終。持此說的根據,是第五回太虛幻境中史湘云的圖冊題詠和曲子。有人則認為史湘云的結局是琴瑟和合,夫妻偕老,根據是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至于史湘云跟誰結婚,有的認為是賈寶玉,有的認為是衛(wèi)若蘭,有的則認為是別的一個什么人。所據的材料不同,所得的結論也迥異。兩說似各有道理,也各具缺陷,都難以講得圓通。 曹雪芹留下《紅樓夢》這部未竟稿,在十八世紀六十年代謝世以后,首先接觸到這個難題的,是那些續(xù)書的作者?,F存后四十回高鸚的續(xù)書,沒有讓史湘云露面,只在第一百零六回通過史家兩個女人之口介紹說“姑爺長的很好,為人又和平”,“文才也好”,了了幾個字,算是呼應曲子里“廝配得才貌仙郎”一語。在第一百零九回又側面交代了一下,說賈母病危,想看湘云,派人去接,派的人回來說,史湘云哭得了不得,因她的丈夫得了暴病,大夫都說病恐不起,難以望好。賈母要死了,她也不能過來送終。到一百一十八回又交代一下她丈夫死了,她立志守寡。高鸚只是依據第五回的判詞和曲子,硬是派給史湘云嫁給了某個不知姓氏的人,而且很快就守了寡,絲毫不考慮這種安排與第三十一回回目之間的抵悟。這與曹氏原來的構思相去遠甚,難怪后來一些論者對高氏頗有微詞,并指出他的續(xù)書的破綻。清人平步青這樣講過,《紅樓夢》“初僅鈔本,八十回以后軼去。高蘭墅侍讀鶚讀之,大加刪易。原本史湘云嫁寶玉,故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章目;寶釵早寡,故有‘恩愛夫妻不到冬’謎語。蘭墅互易,而章目及謎未改,以致前后文矛盾,此其增改痕跡之顯然者也?!保ā断纪廪苄肌?,光緒刊本,卷九) 在高本續(xù)書流行的同時,還有另一種面目的續(xù)書在社會上流傳。這個續(xù)本,現已不傳,據清人和近人所記述的一切材料,這個續(xù)本對史湘云這個人物的處理,可以大致窺出基本輪廓。 甫塘逸士《續(xù)閱微草堂筆記》載:“《紅樓夢》一書,膾炙人口,吾輩尤喜讀之。然自百回以后,脫枝失節(jié),終非一人手筆。戴君誠甫曾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之后,皆不與今同。榮寧籍沒后,均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作家,至淪于擊柝之流;史湘云則為乞丐,后乃與寶玉仍成夫婦,故書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言也?!边@一段材料,當是后來上?!毒蟆房d的《臞蝯筆記》里的《紅樓佚話》中一段之所本。清人趙之謙在《章客雜記》(咸豐十一年手稿本)里說,《紅樓夢》后面寫到“寶玉作看街兵,史湘云再醮與寶玉,方完卷?!倍怠稌坝拐劇肪硭囊灿涊d他母親“幼時見是書(指《紅樓夢》)原本,林薛夭亡,榮寧衰替,寶玉糟糠之配實維湘云,此回目中所以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也?!敝苋瓴壬都t樓夢新證》(一九七六年版)錄有啟功先生《記傳聞之紅樓夢佚本事》、褚德彝跋《幽箕圖》中談《紅樓夢》續(xù)書情節(jié)和張琪翔先生談日人兒玉達童教授所見過的三六橋本,率與《續(xù)閱薇草堂筆記》等書所載續(xù)書故事情節(jié)相似,都說薛寶釵婚后,以難產死;賈寶玉窮困落魄,淪為看街人;史湘云出嫁而寡,遂與寶玉結縭。 從上數則資料所涉及到的情節(jié)和內容看,我們雖然不能肯定諸家所記就是同一個版本,但說是同一類型的續(xù)書是沒有問題的。這種續(xù)書對幾個主要人物的處理,悉與高續(xù)相左。賈府抄家之后,一敗涂地,寶玉窮愁潦倒,淪為擊柝的更夫,寶釵以難產早卒,在貧賤中寶玉與湘云結為婚姻。這類續(xù)書對史湘云命運的這樣安排,完全是為了照應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一伏筆,而置第五回圖冊題詠和《樂中悲》曲子的暗示于不顧??梢姟耙蝼梓敕资纂p星”這個回目對這類續(xù)書作者的影響之大了。高鶚對史湘云的續(xù)筆固然平庸低劣,而這類續(xù)書也未見高明,它同樣失于偏執(zhí),未能理解曹雪芹的原意。 關于史湘云這個人物的結局,不只使那些無法望曹雪芹項背的續(xù)書作者捉襟見肘,窘相畢露,也使歷代紅學家們困惑不解,聚訟紛紜。論者提出各種各樣的設想和推測,但均無法使第五回詞曲與第三十一回回目兩者統一無間。 對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在高續(xù)一百二十回本中所造成的矛盾,很早以前的評論者就曾指出過: 人亦有言《石頭記》八十回為雪芹主筆,其下四十回則另有人續(xù)之者……此當有俗手增損。唯三十一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后半絕不照應,此卻是大大疑竇。歷來批家未嘗摘出,不知何故。 (野鶴:《讀<紅樓夢)扎記》,載《紅樓夢雜著》,抄本) 很早以前,也有人試圖對高本續(xù)書出現的這種前后失去照應的矛盾,作出解釋。一是: 或曰:三十一回篇目曰:“因麟麟伏白首雙星”,是寶玉偕老者,史湘云也。殆寶釵不永年,湘云其再醮者乎?因前文寫得寶玉錘情于黛,如許深厚,不可再有續(xù)娶之事,故刪之以避筆墨矛盾,而真事究不可抹煞,故于篇目特點之。 (佚名氏《讀<紅樓夢)隨筆》卷首,四川省立圖書館藏舊抄本) 這是將曹著、高續(xù)和另一續(xù)書混為一談,并把小說家言當作真事,強作解人,根本與曹作原意無涉。另一是“索隱派”王夢阮的說法: 是書內廷進本,義取吉樣,特以湘云匹寶玉,俾得兩不鰥寡,故三十一回有“白首雙星”之目。此說流傳已久,全無實證,殆不知本回所伏何事,故創(chuàng)為是言。豈知目中所包,正是老年夫婦,并非他日雙星,與二十九參看,自易明也。 (《紅樓夢索隱提要》,載一九一四年《中華小說界》) 王夢阮在這段話里批評社會上流傳己久毫無根據的說法,即曹雪芹因乾隆皇帝索閱《紅樓夢》,急忙修改,因而改成寶湘結合,義取吉祥的團圓結局。這一批評是有道理的。惟他認為三十一回回目“白首雙星”“伏”的是前面第二十九回賈母與張道士之間的什么事情,卻純屬荒誕無稽的臆測,不僅異想天開,既于情理未合,而且以后文伏前事,于文理更屬不通。 “舊紅學派”以抉微發(fā)隱為務,在作品中尋找微言大義,影射比附,穿鑿附會,把一部文學作品當作某一朝代歷史事實的圖解。他們不懂得文學的特點和社會作用,他們對這類疑難問題的解釋是無能為力的。 真正把這個問題提出來,并認真進行探討思索的,是本世紀二十年代前期“新紅學派”的俞平伯先生和顧頡剛先生。他們集中了有關的資料,比較了不同的觀點,反復論難,多方推考。他們討論認識的過程和結果,在俞平伯先生一九二二年寫的《紅樓夢辨》一書中有詳細的紀錄。嗣于五十年代該書又經俞平伯先生修訂出版,改名為《紅樓夢研究》。在這本書里,俞平伯先生又重申并肯定了他們二十年代的觀點和結論,也保留了他們沒有解決的疑案。俞平伯先生從第三十一回脂評中找到了兩條與史湘云結局有關的批語。根據這兩條批語,他認為第三十一回中寫的金麒麟事“是文章底間色法,并沒有寶湘成婚之說。”(《紅樓夢辮》180頁)“湘云夫名若蘭,也有個金麒麟,即是寶玉所失湘云拾得的那個麒麟,在射圃里佩著。我揣想起來,似乎寶玉底麒麟,輾轉到了若蘭底手中,或者寶玉送他的,仿佛襲人底汗巾會到了蔣琪官底腰里。所以回目上說‘因’‘伏’,評語說‘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紅樓夢研究》146頁)俞平伯先生在這里,既否定了高鸚續(xù)書的寫法——“湘云嫁后(非寶玉,亦不關合金麒麟)丈夫早卒,守寡。”(同上106頁)也否定了所謂“舊時真本”(實即另一種續(xù)書)的結局——“湘云嫁寶玉,流落為乞丐,在貧賤中偕老。”(同上)提出“湘云嫁了衛(wèi)若蘭,串合了金麒麟”(同上)的論斷。這對史湘云結局的探討,應是一個有意義的進展。但俞平伯先生對三十一回回目上的“白首雙星”,應做何解釋,卻依舊茫然。直到五十年代在《紅樓夢研究》里,還仍然把這個問題掛了起來。他說:“現在只剩下這‘白首雙星’了,依然費解。湘云嫁后如何,今無可考。雖評中曾說‘湘云為自愛所誤’,也不知作何解。既曰自誤,何白首雙星之有?湘云既入薄命司,結果總自己早卒或守寡之類。這是冊文曲子里底預言,跟回目底文字沖突,不易解決。我寧認為這回目有語病,八十回的回目本來不盡妥善的。” 這件公案到了五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周汝昌先生的《紅樓夢新證》(按此書五十年代出版,七十年代又經作者增訂再版)一書中,又重倡寶湘結合之說,既不同意高鄂續(xù)書,也不同意俞說。他認為據第三十一回脂批提到衛(wèi)若蘭在射圃所佩之麟麟,就是湘云后來嫁了貴公子衛(wèi)若蘭的證據,是不對的。說寶玉手中的麒麟“后來到了若蘭腰間,恰如‘茜香羅’事件一樣,暗示它起了作用,引線牽絲?!币彩е昂唵味指\”,曹雪芹“不會去寫‘茜香羅’的雷同文字。”周汝昌先生認為曹雪芹筆下史湘云的結局應當是: 賈家事敗。……史家同樣陷于敗局。被抄家籍產的同時,人口女子,例要入官,或配與貴家為奴,或發(fā)賣與人作婢。此時史湘云前者“不答”的那件道喜的婚事(按指第三十二回襲人向湘云道喜事),早已生了變故,成為虛話,未婚少女,遂在被籍由官府處置發(fā)落之數內?!?/span> 由此,我們可以推測,湘云系因此而流落入衛(wèi)若蘭家。當她忽然看見若蘭的麟麟,大驚,認準即是寶玉之舊物后,傷心落淚,事為若蘭所怪異,追詢之下,這才知道她是寶玉的表妹,“不禁駭然!于是遂極力訪求寶玉的下落。最后,大約是因馮紫英之力,終于尋到,于是二人遂將湘云送到可以與寶玉相見之處,使其兄妹竟得于百狀坎坷艱難之后重告會合。這時寶玉只身(因寶釵亦卒),并且經歷了空門(并不能真正“空諸”一切)撒手的滋味,重會湘云,彼此無依,遂經衛(wèi)、馮好意撮合,將他二人結為患難中的夫妻?!@應該就是“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一則回目的意義和本事。 (以上引文均見《紅樓夢新證》第九章) 周汝昌先生這些設想,確實匠心獨運,悲歡離合,曲折動人。但如果剝掉其中主觀臆測的成分,把這樣一種安排說成是第三十一回回目的“本事”,到底有多少經得起推敲的根據?這與全書故事發(fā)展的總趨勢和全書主題的要求相一致嗎?第三十一回回目中“伏”的竟是這樣繞了一個大圈子的寶湘婚姻,是否也有點簡易直露之嫌呢?難道“懸崖撒手”出家為僧的賈寶玉會回頭還俗嗎?已經回到青埂峰下的頑石,曹雪芹還會再次把它搬到人間來嗎?第五回圖冊題詠和曲子對史湘云命運的暗示與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間所存在的矛盾,在周汝昌先生的著作里,仍然沒有得到令人信服的解決。 近些年來,也有些人在著述中論及這個問題。或贊俞說,主湘衛(wèi)成婚(如趙岡、陳鍾毅《紅樓夢新探》);或持周說,主寶湘結合(如林語堂《平心論高鄂》)。他們在個別論點或論據上雖有所發(fā)揮、補充,但其基本觀點均未超出俞、周。俞、周沒有解決的由第三十一回回目所引起的矛盾,他們也依然是不解之謎。 這個紅樓之謎,在曹雪芹身后二百多年以來,一直困惑著紅學界,成為《紅樓夢》研究中的一大疑案。 這個疑案到底能不能解決?回答應當是肯定的。只要我們認真吸收已有的研究成果,記取過往的教訓,跳出僅僅據個別材料、局部問題就事論事的狹隘思考探索的圈子,擺脫孤立靜止、主觀臆斷的研究方法,把這些材料和問題放在作品有機整體的聯系中去考察,立足全書,俯視局部,史湘云命運中一些重要疑點,是能夠獲得合乎邏輯的解釋的。如果我們能切實把握住《紅樓夢》批判封建階級腐朽沒落的政治主題,了解史湘云這個人物在表現主題上所起的作用,了解這個形象所體現的社會本質,盡管我們無法得知曹雪芹在八十回以后是怎樣具體描繪史湘云這個人物的命運,但她的基本趨向是可以大致了解的。第三十一回回目與第五回史湘云的圖冊題詠和“樂中悲”曲子之間的關系,也完全可以協調起來。 二 駁寶湘結合及其他 如前所述,過去所謂,“舊時真本”一類續(xù)書的作者和現代一些《紅樓夢》論者,主張讓賈寶玉和史湘云遲暮好合,結為連理,以應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這個回目所“伏”的內容。這恐怕是對作者原意一個很大的誤解。因為這樣做,表面上雖使第三十一回回目有了著落,從局部看似不失為一種合理的推測;但從全局觀之,殊不知這樣做就要改變幾個主要人物的結局和他們性格的傾向,而大大違背曹雪芹對全書的總體藝術構思。 為了讓賈寶玉跟史湘云結合,首先就必須要薛寶釵早死,騰出位子。但在前八十回里,曹雪芹沒有透露出任何讓薛寶釵早死的跡象,倒是要讓她活著,在賈寶玉“懸崖撒手”,出家當了和尚以后,空閨獨處,“焦首”“煎心”地守著活寡,守著“琴邊衾里總無緣”的寶二奶奶的空位子。這個封建主義虔誠的信奉者,盡管封建主義幫助她取得了夢寐以求的名義和地位,到頭來是人去樓空,什么也沒有撈到,成為封建主義的犧牲品。她正是以這樣的悲劇結局進入“太虛幻境”的“薄命司”,從她這個獨特的側面突出了全書批判封建主義的主題。曹雪芹并沒有想用“難產”一類的辦法輕而易舉地送她到“太虛幻境”去銷案。這是寶湘結合不可能的理由之一。 為了讓賈寶玉跟史湘云結婚,也必須徹底改變封建階級叛逆者賈寶玉的思想性格。我們知道,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以大量的細致的現實主義筆觸,塑造了賈寶玉這個叛逆者的典型形象。他的叛逆思想性格反映了當時正在成長發(fā)展的新興市民的初步民主主義思想要求,在一系列重大問題上,如仕途經濟、人生道路以及愛情婚姻問題等等,都與封建傳統觀念發(fā)生了尖銳的沖突。他跟另一個叛逆者林黛玉的命運聯結在一起,相當堅決地走上了叛逆自己家庭、階級的道路。在這些問題上,賈寶玉確象他頸子上那塊“通靈寶玉”一樣頑強而又堅硬,他體現了當時新興社會勢力和進步社會思潮的要求,是絕不會走回頭路的。只是由于當時資本主義經濟萌芽尚很微弱,反映這種經濟要求的新興市民也處在軟弱的幼年時期,他們還沒有形成為一個獨立的創(chuàng)造歷史的力量。他們雖然比較明確地感受到現實存在的不合理性,但卻找不到變革現實的出路,看不到自己的前途。所以,象賈寶玉這類人物,親歷了從富貴繁華到抄家破落的巨大政治變故以后,對現實和人生有了更深切的體會,在絕望之余,他只有斬斷塵緣,遁入空門,復歸到青埂峰下的原位去了。第二十一回有這么一條脂批:“寶玉看(有)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后文方能‘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脾,豈能棄而(為)僧哉?!本褪钦f,比較熟悉曹雪芹創(chuàng)作意圖的脂硯齋等人,也看到后數十回曹氏的手稿,故知賈寶玉最后采取了封建階級無法理解的決絕的行動,毅然拋棄“寶釵之妻”、麝月之脾”,“懸崖撒手”,義無返顧地去當了和尚。按之前八十回所展示賈寶玉思想性格的全部內容,其最后的歸宿,也只能是這樣。任何要把賈寶玉留在人間,或重新拉回塵世,硬是把他跟史湘云強行捏合到一起,都是根本違背賈寶玉思想性格的邏輯的。這樣寫出來,只能是一出凡俗平庸,悲歡離合的小喜劇,決不是曹雪芹筆下動人心弦,用意深永的大悲劇。由此可知,“因麒麟伏白首雙星”非伏后面寶湘之間的婚姻關系,是顯而易見的。這是寶湘結合不可能的理由之二。 寶湘結合不可能,從史湘云這個人物思想性格的基本傾向看,也是很清楚的。曹雪芹在前八十回用飽和著眷戀和贊嘆之情的筆調,對史湘云從外在的儀表風度到內在的靈魂、性格和才華等等,都情溢乎詞地作了出色的描繪。這個美麗多才,坦直豪放的貴族少女,給世代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作者在充分展示這個人物許多正面品格的同時,也現實主義地揭出她思想性格中的封建主義落后面。在大觀園里的封建正統派與反映新興市民社會勢力要求的叛逆者之間的思想搏斗中,她總是與封建主義者薛寶釵坑瀣一氣,而與賈寶玉和林黛玉針鋒相對。盡管她與薛寶釵在個性上有很大的差別,但在思想體系上,她們卻是一樣的。正是基于這樣一種思想狀況,從第二十回她正面出場以后,薛寶釵與她的關系越拉越緊。到史家政治上垮臺,她的叔父史侯全家出都,她這個被自己家族擯之度外的孤女,只得投靠賈府。在搬進大觀園時,賈母要給她單設一個住處,她堅決不肯,一定要到衡蕪苑與薛寶釵同住。這種生活上的接近,說明她們思想感情上的氣味相投。第二十一回她一把掌打落賈寶玉手里拿起要吃的胭脂,開始展露出這個貴族少女身上的道學氣。在對待賈寶玉的人生道路向題上,她與薛寶釵也是一唱一和,同聲相應的。第三十二回她先是當著賈寶玉的面盛贊薛寶釵,攻擊林黛玉,隨著,又用薛寶釵式的腔調勸賈寶玉去結交賈雨村之流的官僚,走仕途經濟的道路,結果使賈寶玉大為光火,立即斥之為“混帳話”,給她難堪,趕她到別屋里去坐。在大觀園的詩壇上,她也與薛寶釵引為同調。她的詩歌的格調和意趣與薛寶釵所格守的“溫柔敦厚”的詩教之旨相表里,而與賈、林的“異端”思想相對立。從“詠白海棠詩”、“菊花詩”到“柳絮詞”,都表現出她與薛寶釵相同的旨趣。特別是在“蘆雪庭對雪聯句”中,當時她們雖面臨著“寒山已失翠,凍浦不生潮”一派頹敗衰殺的氣氛,她對自己垂死的階級卻仍抱天真的幻想,高唱著“頌圣”的調子,對皇帝老子眷眷無窮。從這一切,可以看出,史湘云的受封建主義濡染很深的思想性格,與賈寶玉愈來愈堅定的叛逆性格,是多么的格格不入。賈寶玉是叛逆到底的,最終也沒有回頭,“改邪歸正”;史湘云的性格在前八十回中也看不出有什么根本轉化的端倪。試想,這么兩個對世界和人生具有根本對立看法的人,作者怎么可能違背人物性格邏輯的制約,讓他們晚年好合,“結為患難中的夫妻”?! 有人認為史湘云的結局,可能是嫁后早死。這種說法也是對第五回圖冊題詠和曲子的誤解。要想較為確切地理解第五回圖冊題詠和曲子所隱示的內容,應當從史湘云這個人物對表達全書主題所起的作用來考察。從《紅樓夢》的藝術結構安排來看,曹雪芹所以要著力塑造史湘云這個藝術典型,主要是通過她的命運的展示,具體地表現赫赫侯門的史家衰亡過程。這種為表達作品主題所做的藝術處理,就為史湘云一生遭際定下了基調。所以,第五回在“金陵十二釵”冊子里,史湘云的畫面是“幾縷飛云,一灣逝水”,題詠是:“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云飛?!薄皹分斜鼻永镉种v:“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夭長,準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終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卑焉鲜霎嬅妗㈩}詠和曲子三者的內容聯系起來,則可以看出畫面上的“飛云逝水”,題詠里的“水逝云飛”,曲子里的“云散水涸”,包含的是同一個意思,都象征著夫妻生活的不終,即暗示史湘云后來與一位“才貌仙郎”結婚,誰知好景不長,不知為什么,“湘云為自愛所誤”(第二十二回脂批〕,很快又遭婚變,與丈夫勞燕分飛,在貧困中抱恨以終。在分析研究第五回里這些材料的時候,不能孤立地抓住“逝水”、“水逝”、“水涸”的字樣就認為預示湘云的早夭,相反,人們倒可以從她“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的個性特征里,看出她不會是一個短命的人物。而且十二釵中既然有林黛玉、賈元春、賈迎春等人的享年不永,從不同角度揭露封建階級的極端腐朽及其必然滅亡的歷史命運,作者也就沒有什么必要再把史湘云這個豪放開朗的人物,送進短命鬼的行列。實是要讓她活在世上,讓她背負不幸命運的重擔,在顛沛流離之中掙扎著,預示著封建階級和封建社會走向崩潰瓦解的歷史趨勢。 三 應循原意釋“雙星” 既然寶湘結合與曹雪芹原來的創(chuàng)作意圖不符,那么,第三十一回回目“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到底“伏”的什么內容呢? 據脂批提供的線索,這條回目與這回里寫的關于金麒麟的情節(jié),毫無疑問都是八十回以后寫與史湘云命運有關故事的伏筆?!昂髷凳厝籼m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綱伏于此回中,所謂草蛇灰線,在千里之外。”(庚辰本第三十一回批語)在甲戌本第二十六回又有一條畸笏叟的批語:“惜若蘭射圃文字迷失無稿,嘆嘆?!庇纱丝芍谌换刭Z寶玉遺失被史湘云拾到的金麒麟,在曹雪芹已經寫出但不幸“迷失”的后面的稿中,不知通過何種具體的周折,落到了一個叫衛(wèi)若蘭(曾出現于第十四回)的貴公子手中,似預示史湘云后來與衛(wèi)某結為婚姻。誠若此,那么,“伏白首雙星”一語又怎樣才能跟史湘云未來的實際命運聯系起來呢?許多人都望文生義,把“白首雙星”肯定地解為白頭偕老的夫妻。與此同時,他們也覺得這樣解釋,如果結合作品前后的情節(jié)線索仔細推敲,就又矛盾叢生,難以自圓。于是,便索性把矛盾一古腦推給作者了事,說什么“這是八十回本身的矛盾,又要拆散,又要偕老,是不可能的事?!保终Z堂:《平心論高鴿》)果真如此嗎?不見得。這里的關鍵,在于對“雙星”一詞如何確切地理解。 “雙星”一詞,在中國古代文學語言里,是一個專用名詞,從古以來,它一直具有固定的、特有的內涵,即指牽牛、織女二星,不能另作他解。據《焦林大斗記》載:“天河之西,有星煌煌,與參俱出,謂之‘牽?!惶旌又畺|,有星微微,在氐之下,謂之‘織女,。世謂之‘雙星’?!泵耖g的古老傳說,天河兩岸的牛郎、織女一年一度在七月七日相會,故俗以七月七日為“雙星節(jié)”。《瑯嬛記》:“陳豐與葛勃屢通音問,而歡會未由。七月七日豐以青蓮子十枚寄勃,勃啗未竟,墜一子于盆水中,有喜鵲過,惡污其上,勃遂棄之,明早有并蒂蓮花開于水面,如梅花大,勃取置幾頭,數月始謝。……自此鄉(xiāng)人改‘雙星節(jié)’為‘雙蓮節(jié)’。”“雙星”一詞很早就有如此明確的界說,不容與他事混淆。 再從唐宋以來的詩人對“雙星”一詞的使用上,亦可看出它的這種嚴格的,確定了的內容。如唐初詩人沈佳期:“雙星移舊石,孤月隱殘灰。”(《奉和駕幸昆明池詩》)中唐大詩人杜甫:“銀漢會雙星。”(《奉酬薛十二大判官見贈》)宋代大詞人辛棄疾:“泠泠一水會雙星。”(《綠頭鴨?七夕詞》)金代李俊民:“云漢雙星聚散頻,一年一度事還新?!?(《七夕詩》)元代詩人元好問:“春波澹澹無盡情,雙星盈盈不得語?!保ā逗笃胶罚┰R祖常:“銀河七夕度雙星,桐樹逢秋葉未零。”(《擬唐宮詞》)元代張翥:“雙星一夜敘離別,狼藉碧蓮秋露多?!保ā缎∮蜗稍~》)明代大作家吳承恩:“何時當七夕,云雨會雙星?!保ā杜R江仙》)等等。“雙星”一語見諸歷代詩人的詩作中,都確切無疑地指牽牛、織女二星。以曹雪芹的淵博,這應是他所熟知的,特別是,他在這種言簡意賅,高度凝煉概括的回目上使用這個詞語,肯定是嚴格遵照其傳統規(guī)定的含義來運用的。 如果上面的解釋是對的,那么,第三十一回回目所“伏”的內容,就大體可以合乎邏輯地推斷出來。曹雪芹無非是通過這個回目和這回里寫的關于金麒麟的情節(jié),暗伏后來史湘云跟她的丈夫婚后因某種變故而離異,一直到老,就象神話傳說中天上隔在銀河兩岸的牽牛、織女雙星那樣,雖然都活在世上,但卻不得離劍再合,破鏡重圓,永抱白頭之嘆。這如果再與前面引的第三十一回脂批里“提綱伏于此回中”一語聯系起來參詳,意思就更為清晰可辨。所謂伏于此回中的“提綱”,就是“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說得具體一些,就是第三十一回里關于金麒麟情節(jié)的描寫,隱寓著史湘云后來的命運。那只雄麒麟,原在賈寶玉手中,賈寶玉遺落在大觀園里,被史湘云跟她的丫環(huán)翠縷正在談陰陽道理時拾到,恰與史湘云身上帶的雌麒麟構成一對;后來賈寶玉到處尋找,史湘云就還給了他。這對一雌一雄金麒麟,在第三十一回里短暫地聚到一處.很快就又分開了。這種預讖式的“提綱”,分——合——分,正象征著后來史湘云與她的丈夫衛(wèi)若蘭的聚散關系。如此解釋,似較順理成章,過去的一切疑點都將頓然冰釋,既與這條回目的字面含義不乖,又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無注,符合第五回圖冊題詠和《樂中悲》曲子給史湘云所規(guī)定的“云散高唐”的悲劇命運。我們知道,太虛幻境里的圖冊題詠和曲子,是作者用以描寫人物性格命運的提綱,“楚云飛”、“云散高唐”都是化用宋玉《高唐賦》中楚襄王夢見與能行云作雨的巫山神女幽會的典故,來比喻史湘云婚后幸福生活的短暫,象楚襄王與神女歡會的夢境一樣,好景不長。這與牛郎織女雙星婚后被拆散,不得重聚的神話,是前后一致,遙相呼應的。 《紅樓夢》是產生于我國十八世紀中葉封建社會末期的一部偉大現實主義作品。作者曹雪芹以他高度的思想修養(yǎng)和精堪的藝術造詣,通過一系列豐富多彩的故事情節(jié)的安排,通過一系列典型環(huán)境中典型人物的塑造,全面深刻地批判了封建制度的腐朽。筆鋒所向,幾乎觸及封建社會末期整個的上層建筑,揭破了用盛世假象掩蓋著的通體潰瘍,暴露出用冠冕堂皇的外衣裝飾著的種種罪惡,預示腐爛透頂的封建階級和封建社會即將垮臺的歷史進程。它的這種強烈的反封建政治主題,根據作者在第五回通過“太虛幻境”的圖冊題味和紅樓夢十二只曲子所透露全書的提綱,是用浮沉在那個時代激流中貴族社會許多人物的命運悲劇,匯成了一個“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社會大悲劇來表現的。史湘云以其具有獨特個性色彩的悲劇結局,進入“太虛幻境”的“薄命司”,成為全書大悲劇的有機組成部分。曹雪芹筆下史湘云的歸宿,只能是一個纏綿徘惻、凄楚婉轉的悲劇。象高鶚續(xù)書那樣草率收場,象所謂“舊時真本”以及一些論者那樣在既定悲劇的主旋律中注入一些悲歡離合的喜劇雜音,都無疑違背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意圖,大大削弱全書的批判戰(zhàn)斗精神,嚴重損害作品反封建的政治主題。 所論當否,未敢白是,愿就正于《紅樓夢》研究界。 1979年3月下浣于藤蘿苑 【原載】 《紅樓夢學刊》1979年第1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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