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是一部奇書,它所記的事 ,所寫的人,所要宣揚的思想都是與眾不同的。小說第一回就提出了“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i],如果看《紅樓夢》中的愛情,那么絕不會步才子佳人小說后塵,寫女子更不會像這些小說中的女子一樣千人一面了?!都t樓夢》所反映的女性觀是與它以前的任何小說都是不同的。
一、中心與陪襯
《紅樓夢》是以女性為中心的小說,重點塑造女性人物,這便是《紅樓夢》與其他傳統(tǒng)的與眾不同之處。而在四大名著中其它三部,女性往往只是陪襯,尤其以《水滸傳》和《三國演義》為甚,女性是男性的附屬,是襯托他們英雄氣概的工具。而《紅樓夢》則獨樹一幟,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女性的身上,真真正正是寫女性的書。
《水滸傳》里有列入“忠義榜”的一百單八將,多數(shù)是男性。而《紅樓夢》則是有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等等,據(jù)紅學(xué)家
《紅樓夢》中很多女孩都有自己的正傳,常常寫一些令人愛之不迭的場景。例如葬花乃黛玉正傳,撲蝶乃寶釵正傳,醉臥芍藥茵乃湘云正傳,撕扇乃晴雯正傳,畫薔乃齡官正傳,拒絕鴛鴦偶乃鴛鴦?wù)齻?,情辭試莽玉乃紫鵑正傳,情掩蝦須鐲乃平兒正傳,親嘗蓮葉羹乃玉釧正傳,巧結(jié)梅花絡(luò)乃鶯兒正傳……這些情景描繪得栩栩如生,如在目前,令人心中不禁生起對女兒們的無限憐惜。曹雪芹是惜花之人,才能用這么細(xì)膩得描畫出一幅幅的女兒圖,在其它古代小說中哪里會有這么精彩的女性描寫?真是令人佩服不已。曹公像是要通過一篇篇的女子傳記來喚起我們對女兒的憐惜,也像能他那樣惜花,重視女性。
試問讀完《紅樓夢》,能令我們記住的男性的事跡有哪些呢?可是一個個可愛的女孩的事跡,卻讓我們印象深刻,成為了久久不衰的談資。要談紅樓中的女兒們,便覺口齒噙香,并無限聯(lián)想??梢?,曹雪芹的目的達(dá)到了,我們確實深深喜歡上了紅樓中的女孩們。
當(dāng)然《紅樓夢》中也重點贊揚了幾個男性人物,如寶玉、秦鐘、北靜王、蔣玉菡、柳湘蓮等,但是這些人都有一個普遍的特點,就是溫和多情。寶玉就不用說了,是大觀園的護(hù)花使者;秦鐘,諧音“情種”,為了智能兒害相思病;蔣玉菡,據(jù)推測將來對襲人甚好;柳湘蓮則是為了尤三姐而多入空門;北靜王,惜花之類的雖然沒怎么描寫,但是能視寶玉、蔣玉菡為好友,那么秉性肯定也差不多。由此看來,在《紅樓夢》中,只有多情、惜花的男子才能在曹雪芹筆下立足。似乎紅樓中的男子們是以對女子的態(tài)度為評判標(biāo)準(zhǔn)的,這又何嘗不能出在《紅樓夢》中女子的重要性呢?
讀《紅樓夢》,我們會有一種感覺,寶玉就是曹雪芹的化身。根據(jù)考證,曹雪芹的身世是跟賈寶玉很相像的,身在世家大族的末世,經(jīng)歷了家族由盛轉(zhuǎn)衰。透過小說中對女子的描寫,我們能感覺到曹雪芹是一個和寶玉一樣對女孩們特別上心的多情公子,不然哪能這么細(xì)膩生動得塑造出這么多可愛的女子呢?所以曹雪芹的女性觀,自然是同于寶玉的女性觀,那就是對待女子應(yīng)有憐愛之心。在曹雪芹看來,女子在本性上不但不低于男子,反而高于男子,女子是清清白白的,不似男子都為濁物。
《紅樓夢》以女子為中心的寫作角度本身就反映了其女性觀,其對男性的贊揚僅限于惜花之人,這都是為了表達(dá)這樣一個觀點,那就是去發(fā)現(xiàn)女性們的可愛之處,去關(guān)心她們,去憐惜她們。
二、形象的完整與單薄
讀中國古代的小說,我們往往能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那就是常常會把女子寫得太單薄,女子形象往往更像一個符號,而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女性形象常常不是完美佳人無可挑剔,便為蛇蝎心腸一無是處。如《水滸傳》中的潘金蓮,竟然成了百年來品行惡劣女子的代號。我們看到的潘金蓮,似乎是除了漂亮風(fēng)騷、愛勾引男人等一系列負(fù)面性格外,便沒有其它正面的性格特點了?!段饔斡洝分械呐孕蜗缶透槐卣f了,除了一心想吃唐僧肉的妖精,就是貪戀唐僧美色的神仙,還有無所不能的菩薩?!度龂萘x》中的女性形象很少,但是重要人物也有一二,如貂蟬,這位在除董卓的連環(huán)計中出了大力的女子。即使這樣重要的女性,我們卻很少能在小說中讀到她的內(nèi)心世界。先被獻(xiàn)給貪官董卓后被獻(xiàn)給莽夫呂布的命運,對于一個女子來說是多么殘酷,接受這個命運需要多么矛盾、艱難的內(nèi)心的掙扎,可是小說竟對女子的這種細(xì)膩的心理活動只字未提??煽闯觯袊糯≌f中的女性形象往往是不完整、不豐滿的,是極其單薄的。
在四大名著中,《紅樓夢》中的女子就比其它三部中的女子幸運多了,是完完整整的人。因為她們的形象都是很豐滿的,每個人都那樣鮮活地出現(xiàn)在讀者面前,每個人的行動都是那樣合乎情理。讀者甚至能設(shè)身處地地體會書中人的精神,她們的精神活動就像現(xiàn)實中的一樣,常常會處在一種矛盾、難以抉擇的境地。而在其它古代小說中,女子的性格往往很單一,女子按照她們被作者所安排的單一性格行事,因此她們的行為往往顯得不合情理。這些小說中的女子是根據(jù)作者的意愿、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需要而行動,形象是不完整的,甚至這樣才更加方便突顯作品的中心人物(當(dāng)然一般都是男性)。只有《紅樓夢》中的女子是完整的,雖然她們也能做出與眾不同的事來,但細(xì)想?yún)s總在情理之中。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就如現(xiàn)實生活中一樣,完整豐滿的女性形象應(yīng)該是兼有優(yōu)點和缺點,不能一味地贊揚或肯定?!都t樓夢》做到了這一點,所以女子們的形象才完整。就比如說黛玉吧,她說話有時很尖酸,就被人認(rèn)為是很小心眼,她多愁善感,不知者會說她無病呻吟;但黛玉雖是這樣,也是個很可愛的人,她很有靈氣,為人常常很幽默,能夠調(diào)節(jié)氣氛,如抽花名簽的時候說把“只恐夜深花睡去”中的“夜深”改為“石涼”,用以來打趣湘云醉臥芍藥裀。[iii]在劉姥姥第二次進(jìn)大觀園后,惜春作畫之時,她稱劉姥姥為“母蝗蟲”的戲謔更是使眾人大笑不止。[iv]這種因黛玉而引發(fā)眾人大笑的場景在小說中有很多,寶釵稱黛玉“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v]其實是很正確的。黛玉是既有多愁善感的一面,又有尖酸刻薄的一面,還有活潑可愛的一面,只是讀者常常太關(guān)注前兩個方面,如果真的只是前兩個方面的話,黛玉這個形象也不是很完整了。其他女子也是很豐滿、很完整,再如寶釵博學(xué)多才,為人謹(jǐn)小慎微,她被定為“任是無情也動人”,但當(dāng)看到她撲蝶的那一段,[vi]我們才恍然大悟:一個花季少女本應(yīng)這樣天真爛漫,寶釵縱然再嚴(yán)肅、再端莊、再謹(jǐn)慎,也終究是個爛漫的少女!又如尤三姐這個女子,萬一放到其它小說中寫,恐怕早成了潘金蓮一般的人物。當(dāng)尤三姐橫劍自刎、桃花揉碎的時候,我們讀者著實是被她的剛烈震驚了,從前沒有一部小說把一個女子同時賦予不檢點和剛烈的雙重性格吧?
《紅樓夢》中的每個女性形象就是這樣復(fù)雜和豐滿,這才是完完整整的人。先前的小說中,能被塑造得完整的只有男性,只有到了《紅樓夢》,女性才得以擺脫了單薄、僵化的形象,這也足以表現(xiàn)出了作者對于女性的尊重。
三、以性情為尊與以才貌為尊
《紅樓夢》是主要寫女子的書,從作者對眾多女子所傾筆墨可見出作者的女性觀了。四大名著其它三部寫女子很是簡單,前文已經(jīng)講過,是把女子當(dāng)作陪襯的地位去寫,寫出的都是單薄的人物。反而如果在《紅樓夢》之前真的有把女子作為中心人物寫的作品,當(dāng)屬《牡丹亭》《西廂記》之類的才子佳人小說了。我們就來比較一下《紅樓夢》與才子佳人小說中女子的形象。
才子佳人小說中的女子,給我們印象最深的無非是貌若西施、嫦娥,或是德比班昭、道韞,或是頗通文墨如小小、如是。往往女子是以才貌著稱,似乎有才或有貌便值得一書,才貌雙全便是最完美的紅顏知己了。書中的男子往往對女子一見傾心,所傾的不就是女子的外貌嗎?可以說,在這類才子佳人小說中,女子是以才貌為尊。
讀《紅樓夢》就不同了,試想我們讀紅樓時書中印象最深的事吧。我們并不能比較出這眾多女孩中誰是最漂亮的,最多我們能想象出每個人的神采來,我們所記住的多是她們做過的事。我們雖然知道眾釵之中詩才最高者當(dāng)屬黛玉,但一提到黛玉我們更多想到的卻是黛玉葬花,想到她是多愁善感的淚人。這首先就比較出與一般才子佳人小說的區(qū)別來了,《紅樓夢》中的女子不是以才貌為尊的。
也許這正是《紅樓夢》的最具特色之處了,不論外貌俊丑,更不論身份地位,《紅樓夢》中的女子是以性情為尊的。那么,《紅樓夢》是推崇了女子的哪些性情呢?
《紅樓夢》所推崇的女子性情,首先應(yīng)是癡情。黛玉便是癡情之最,她多愁善感,動輒落淚,這正是情到癡處的表現(xiàn)。寶玉最愛之人無疑是黛玉,他最愛的是黛玉之癡,因為他也本是癡情的人,這才叫知音。香菱何以居金陵十二釵副冊之首?除了因為她本來是小姐出身,還因為她是“呆”香菱,香菱苦苦吟詩之時是深入了詩境,旁觀者覺得可笑,可當(dāng)局者真是癡迷了。齡官癡情畫薔之時,寶玉癡了,讀者那時也醉了,對一個小丫鬟頓生無限的憐愛敬佩。《紅樓夢》中貫穿始終的線索人物寶玉是個癡情人,書中處處貶他,大講他的頑劣,可是我們分明能讀出寫書人對寶玉的喜愛,不過是用了一種前無古人的大規(guī)模反寫的方法罷了。書中的主人公是癡情之人,作者便是推崇癡情之人,所贊的女子自然也是癡情的人了。
第二個推崇的性情,是爛漫。聽晴雯撕扇作千金一笑,觀黃金鶯巧結(jié)梅花絡(luò),看湘云醉臥芍藥裀,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之時,群芳開夜宴抽花名簽之際,真是寶玉樂處,也是讀者樂處,更是作者得意之筆。這種女孩子天真爛漫的場景在現(xiàn)實生活中當(dāng)然有,但是往往被當(dāng)作平平常常的事而沒有被過多在意,而才子佳人小說中出現(xiàn)的場景卻往往是異地相思或者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只有曹雪芹把這些細(xì)節(jié)載入書中,上升到了藝術(shù)的高度,把生活中被忽視的美展現(xiàn)給大家看。我們恍然大悟,女孩本應(yīng)如這般天真爛漫,行文之中可讀出寫書人的憐愛之情來,也喚起了讀書人對女子的憐愛之心。在這些女子的天真爛漫之際,我們忘記了她們的身份是小姐還是丫鬟,甚至忘記了她們的缺點,她們彼時只是些可愛的女子。
還有一個可貴的性情,那就是不俗。猶記得湘云勸寶玉學(xué)學(xué)應(yīng)酬世務(wù)的時候,寶玉說到:“姑娘請到別的姊妹屋里坐坐,我這里仔細(xì)污了你知經(jīng)濟學(xué)問的。”[vii]在寶玉看來,女子應(yīng)該是清清白白的,休提塵世間的功名利祿,如果一個女子出口便是經(jīng)濟學(xué)問,那么就俗氣了。寶玉討厭老婆子,因為她們那個清清白白的女子心性早沒有了,歲月把她們摧殘得名利攻心,跟污濁的須眉沒兩樣了。前文中已經(jīng)說過,寶玉的女性觀很大程度上反應(yīng)了作者的女性觀,因此女子應(yīng)因不俗才尊貴也是作者所推崇的。金陵十二釵又副冊,晴雯居首,襲人次之。論地位,襲人當(dāng)比晴雯高一籌,何以在釵冊榜中落后晴雯呢?那就是晴雯比起襲人來,是個不俗的女子,她的心性更加純潔,而不像襲人那樣有心機。
癡情、爛漫、不俗,這些是《紅樓夢》所推崇的女子性情,《紅樓夢》中的女孩們是以這些性情為尊,而才貌為次的。從脂硯齋的批注可以知道,《紅樓夢》原書是有情榜的,以情為依據(jù)為人物立排行榜,這恐怕是之前聞所未聞的吧。
《紅樓夢》的寫作中心、形象的刻畫,都反映了作者的女性觀。曹雪芹對女子的重視、品評女子的標(biāo)準(zhǔn)是空前的,曹雪芹有如此心性真可謂是奇人,如果當(dāng)時多一些男子也像他一樣持這種女性觀,也不用“千紅一哭”、“萬艷同悲了”。
【參考文獻(xiàn)】
1、《紅樓夢》,曹雪芹、高鶚著,脂硯齋、王希廉點評,中華書局,2010。
2、周汝昌:《紅樓小講》,北京出版社,2009。
3、王昆侖:《紅樓夢人物論》,北京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