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上海石庫門里弄一角,攝于會館后街,2009年10月)
(正在拆遷的石庫門里弄一角,攝于2009年10月)
(筆者少年居住過的天潼路怡如里舊址上正在建造的服裝城,攝于2006年10月)
(筆者幼年居住過的山西北路泰安里【老泰安】弄堂口,攝于2006年10月)
(天潼路727弄泰安里【新泰安】弄堂口,上方為過街樓,攝于2006年10月)
(上海弄堂里正在玩耍的小孩,攝于外倉橋街,2006年10月)
石庫門里弄住宅始建于19世紀60年代。1860年以忠王李秀成為首的太平軍東進,攻克鎮(zhèn)江、常州、無錫、蘇州、寧波等蘇南浙北城市,迫使數(shù)以萬計的蘇南、浙北難民進入上海租界避難。人們紛紛遷居租界,致使租界的人口急劇增加,住房問題日益突出。租界為接納難民,動員商人投資住宅建設(shè)。為了充分利用土地,設(shè)計師將歐洲的聯(lián)立式住宅和中國傳統(tǒng)的三合院、四合院相結(jié)合,創(chuàng)造出這種中西合璧的新樣式建筑――石庫門里弄住宅。在思南路周邊地區(qū)建造于1918年的老漁陽里和新漁陽里可以說是典型的早期石庫門里弄建筑”。弄堂是上海特有的近代民居建筑樣式上海人在建筑理念和形式上,不拘于傳統(tǒng)形式,設(shè)計以“實用”為最高的原則,在“小巧玲瓏”石庫門里弄建筑中透露出上海人特有的精明,所謂“在螺絲殼里做道場”就是這種精明的注腳。而上海人,嚴格地說以江浙移民為主的人群,由于長期生活在殖民地的環(huán)境當中,其接受外來文化能力迅速增強長,而石庫門樣式的建筑群更便于居民的交流,各種文化和生活習俗在這里碰撞、交流,最終融合,并逐漸形成獨有的石庫門文化。
上世紀五十年代,我家先居住上海山西北路泰安里(時稱“老泰安”,而天潼路727弄是“新泰安”,兩條弄堂是相通的),后搬遷至天潼路(近河南中路)怡如里(646弄),泰安里尚在,而怡如里早幾年已拆遷,由溫州商人改建成服裝市場(一直延伸至七浦路一帶)。
上海的弄堂是由上百個一排排緊密聯(lián)體而立的石庫門單元組成的龐大房屋群體?!袄铩敝傅氖蔷用窬奂牡胤?,“弄”指的是建筑物間夾縫通道,里弄是由相連小弄組成的住宅群。華北地區(qū)稱胡同,上海則稱之為“弄堂”?!芭谩痹鳌芭啤?,“唐”在古代是庭中通道之意,“堂”原本是對房間的稱謂,如"前為堂,后為室",在近現(xiàn)代漢語中,“弄堂”取代了“弄唐”,成為上海人對里弄的稱呼。而在弄堂口上方總有一座標志坊(標志坊是牌坊類的一種,如泰安里,上方刻有建造年份,如1931),作為弄堂空間段落的分隔和標致之用。老式的里弄大都有過街樓,即在弄堂口處二排房屋之間的“空中樓閣”。過街樓大部分是二層,少數(shù)三層,用作居室,底層騰空,供弄堂內(nèi)人車通行。
我曾居住的怡如里,建于三十年代,狹窄的石板路兩旁有一排排三層高土木結(jié)構(gòu)的石庫門樓房,在那幽暗的木窗里時不時地橫出幾根涼衣桿,仿佛空中掛滿了彩旗。有時一條大褲衩懸掛在通道中央,路人不得不避開繞開行走,因為民間有在褲襠下走過不吉利之說。弄堂的兩旁還有恒吉坊(我幼年上的托兒所就在這條弄堂里,具體門牌號碼已經(jīng)記不得了)等多條弄堂,弄堂間都設(shè)有通道,你從天潼路進來,一會兒就從七浦路出去了,交通很方便。過去,孩子去學校穿走弄堂,回家又在弄堂玩耍。所以,童年的記憶幾乎全在弄堂里。據(jù)說,解放前這一片的房產(chǎn)都是居住在后弄堂陸家的私產(chǎn),后都歸國家所有。
一進弄堂,首先看到公用電話亭,緊挨著一個便廁附帶倒痰盂的糞池,這里終年散發(fā)著惡臭,有的小便廁是敞開式的,男人家內(nèi)急也顧不上面子就直挺挺地背站在弄堂口小便。竊以為,這是上海人生活的一大敗筆,也是石庫門文化中不文明行為之一。每當清晨,每家每戶不管男女還是老少,都會紛紛拎出馬桶,放在門口,等糞車一到,倒清馬桶,就會聽到“唰唰,唰唰”聲,響徹弄堂內(nèi)外,上海女人是用竹刷加毛蚶殼來清洗馬桶的,一邊刷一邊向鄰居打聽今天的菜市行情。這是上海石庫門里弄特有的一道風景:“清晨交響曲”。如果將來政府打算保存一部分石庫門建筑的話,有兩樣東西必須改換:一改馬桶為抽水便池,二改煤爐為煤氣灶。
孩子們在弄堂里巴響(玩)的游戲(有關(guān)弄堂游戲的記憶另文專述),真是太多了,哪像現(xiàn)在孩子們只會玩電腦游戲,因為他們沒有了玩伴只能玩虛的。孩子們盡情盡興在弄前堂后穿梭奔跑,玩得滿頭大汗就用臟手一抹一個大花臉,氣得大人罵道:“小駒頭(小赤佬)皮瑟啦(調(diào)皮死了),勿聽閑(讀艾)話吃生活(不聽話挨揍)?!边@辰光(時候),孩子才灰溜溜地回家洗臉洗手吃飯。大人們只有在開飯的時候,才會亮起嗓門,喚小孩回家。這種自由自在的幸福,對現(xiàn)在這些整日關(guān)在高樓大廈內(nèi)的孩子來說,是天方夜譚。
前面說過,每個弄堂口都有一公用電話亭,亭內(nèi)有一二位阿姨專職傳呼電話(這些阿姨有的是家庭婦女,有的是退休職工)。那時的住戶極少有私人電話(只有后弄堂的大資本家陸家有宅電),只要有來電,阿姨就手持傳呼單,上門傳呼:“張家姆媽,納呢子(你兒子)來電話啦!”接單的住戶會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電話亭接聽來電,因為沒有急事人們一般是不打電話的。這是舊式里弄的又一道風景:傳呼電話,前弄堂喊到后弄堂。
弄堂里,前排房子與后排房子的間隔不超過 3米,大多居住面積很小。石庫門單體建筑一層的平面布局是:進大門后是前天井,天井后是客堂,兩側(cè)是東西廂房,客堂后是后天井和灶披間,客堂與后天井之間有樓梯通向二層。亭子間是石庫門建筑中最富原創(chuàng)性的建筑特征,它是夾在灶披間與曬臺之間的房間。如我家那時住的就是9平米左右的亭子間(二層通向三層閣樓和曬臺的樓梯拐角處,設(shè)有一間朝北的小房間)。地方小,公用場所(灶披間)擁擠,鄰里之間的矛盾在所難免,吵架也時有發(fā)生。這里的居民來自各地,操著南腔北調(diào),有趣的是寧波人與蘇州人吵響坶(吵架),寧波人語速本來就快,趕上吵架就更快,沒等到蘇州人罵上一句:“殺耐赫千刀(殺你千刀)”,寧波人早就回罵數(shù)句了。但是,蘇州人就是有涵養(yǎng),不慌不忙地一句一句回敬寧波人,“耐阿要弄只尼光吃吃(你是不是想吃耳光)?吵架還帶商量口吻,儂服帖伐(你服嗎)?吵歸吵,鄰里大多不記仇,今天吵過,如果明天下雨,你還是不忘把隔壁人家曬的衣裳收進房間。這種鄰里關(guān)系今何在?!
一到夏天,大家喜歡把燒好的飯菜端出來,在大門口過道放一個小臺子(或用幾只小凳子再鋪上一塊木板),就在弄堂里吃夜飯。這是弄堂里最溫馨最熱鬧的時刻,不僅可以看到每家人家吃點啥,也是女人家交流烹飪技藝的好機會,更可以聽到男人家說點新聞或透露幾條小道消息。小孩子最開心了,走東家跑西家,李家小囡會端著飯碗邊吃邊來到張家,張家姆媽馬上拉她上桌,熱情地把家里的美味小菜揀到她的碗中。生活在這樣的弄堂里你始終會被一鐘濃濃的溫情擁抱著。現(xiàn)在,每當我去太倉路附近的“新天地”游逛時,總感到那里的弄堂太做作,太多作秀的味道,那里缺的就是將要離我們遠去的石庫門民俗文化。
夜飯后,特別是炎熱的夏天,弄堂里的人家將市面全部做在屋外,因為屋里廂實在太熱了。那時根本沒有空調(diào),電風扇是有銅鈿(有錢)人家享受的,平頭百姓只能搖著芭蕉扇散熱驅(qū)蚊。男人家赤膊穿短褲,直接在自來水籠頭下沖涼,小孩子只只光身“小豬嚕”,在大門口木盆里洗澡。最后拿塊鋪板擱在兩只木凳子上,讓小家伙躺下,大人在一旁邊扇風邊講故事,孩子玩了一天(那時孩子的回家作業(yè)很少)很累了,他們聽著聽著就很快“到蘇州去了”(進入夢鄉(xiāng)),然后大人們抱著自己的孩子進屋里后自己再洗刷就寢。前半夜,男人家一般以打牌下棋消遣,女人家三五一群圍坐聊家常。在弄堂昏暗的路燈下,在石庫門局促的空間里,上海人家照樣將生活過得很舒適很精致。這就是石庫門的文明,上海人的精明。
上海人的石庫門住宅,空間雖小,但功能齊全,吃喝拉撒全在其中搞定,卻有條不紊,這全仗著上海人家的女主人的持家能力。當你在大馬路上見到身著旗袍,款款而行的小姐或太太,一定會被其落落大方、溫文爾雅的氣質(zhì)所折服,可你不知道她剛才還在亭子間或客堂間為一些小事與老公或婆婆吵嘴。老上海女人家就是從亭子間里走出來,照樣打扮得山清水綠;老上海男人家走出來,個個頭勢清爽,皮鞋锃亮。這就是上海人的腔調(diào),想學不是那么簡單的。由于洋場風情的現(xiàn)代化生活和住房緊張,打破了庭院式大家庭傳統(tǒng)生活模式,取而代之的是適合單身移民和小家庭居住的石庫門里弄。上海人對石庫門房屋的層次、方位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具體還表現(xiàn)在鄰里之間的稱呼上,如“前樓阿姨”、“亭子間嫂嫂”、“東廂房爺叔”、“二樓阿婆”等等,卻少有帶姓氏的稱呼,這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稱呼卻透露出上海人文化中的精細和典雅,反射出那種淡化血緣的移民情結(jié)。
上世紀三十年代,不少進步文藝界人士為了逃避內(nèi)陸的白色恐怖,紛紛到上海來尋找新的生活,也常常租用亭子間。亭子間產(chǎn)生在后期石庫門里弄建筑時期,其主要原因是新型建筑材料――鋼筋混凝土的出現(xiàn)。早期石庫門房子廚房,即灶披間是單層,灶披間上是曬臺,后期石庫門房子降低了灶披間的高度,使用鋼筋混凝土梁,上面鋪樓板,增建一個面積不足十平米,高度不過2米的小房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亭子間”,“亭子間”頂上是曬臺。灶披間高度降低,使得亭子間位于二層樓的錯層部位,又由于本身的高度也低于前樓和廂房,猶如在夾縫中生存。亭子間最早充當堆放雜物的儲藏室使用,隨著住房的緊張和經(jīng)濟上的入不敷出,居住者往往把亭子間作為一個房間自用或者出租。小小的亭子間租金便宜,許多窮困的文人和收入微薄的小市民只能選擇這樣的房間。下面是熱氣騰騰的廚房,上面是風吹雨淋日曬的曬臺,坐南朝北,冬寒夏暑,是條件最差的房間。特別是到了炎炎夏日,亭子間悶熱難挨,即使靜坐不動也是汗流浹背。1935年,魯迅居住在上海北四川路越界筑路區(qū)域,即“半租界”,他收集了1934年所作雜文,命名為《且介亭雜文》,“且介亭”意即“半租界的亭子間”(“且”為“租”的右半,“介”為“界” 的下半)。還有更多的作家都和老上海的石庫門有不解之緣,如郭沫若、茅盾、巴金、丁玲、豐子愷等。這些文人不僅住在亭子間,他們的作品中也大量涉及亭子間和石庫門的生活,故有“亭子間文學”之稱。而張愛玲的小說則常以里弄作為故事的背景。石庫門里弄成為大部分中下階層居民的棲身之地。在四通八達的弄堂里,旅館、小食攤、修鞋匠、理發(fā)攤……應(yīng)有盡有,算命先生、跑街先生、跑單幫的、賣藝的穿街走巷,都來大上海謀求營生。形形色色的人物,五花八門的行當,生動地展現(xiàn)了上海的市井百態(tài),石庫門里弄是上海這座城市中最浪漫、最能觸動人心的部分,她將永遠成為老上海們溫馨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