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大舍小令人家

    ——談詞說字(之二)

    王蒙

    我不只一次在電視劇中聽到，一個人提到對方的父親時，說“你家父”如何如何，不免有點驚嚇，不知身陷何處。因為“家父”是說自己的爸爸，別人的爸爸只能叫“令尊”，“你家父”之不通，就與“我閣下”或“您鄙人”或“他小可”一樣，干脆分不清你我彼此啦。

    更早一點，我是在阿城的名作《棋王》里看到了“你家父”一詞。阿城的“三王”由于其中中華傳統(tǒng)文化含量很高，一鳴驚人，很受稱贊；卻在稱謂上如此露怯。為此我在寫文表達對《棋王》的高度贊賞的同時，婉轉地提出“你家父”的說法實在遺憾。我沒有耳提面命地講解應該怎么樣稱呼，我本來以為這些會有小學的語文老師出來講。這樣，我估計有一些讀者也根本沒有看出來我寫的是什么意思，就是說干脆沒有看懂我對“你家父”一詞的痛苦反應。

    此后的“你家父”云云變本加厲。一本我的好友的獲得茅盾文學獎的巨著中也赫然寫著“你家父”三個大字，為此，細心的國家圖書館老館長任繼愈先生向我提出了質疑。我也難過了良久：作者不知道這些稱謂、尊稱上的知識嗎？編輯、責任編輯與終審編輯呢？評委們呢？各位如日中天、揚名海內外的大作家們呢？如此以訛傳訛地擴散開去，不知伊于胡底呀嘍。

    中國人稱呼他人或自己的親屬時，有一種尊稱或謙稱，其規(guī)律是“家大舍小令人家”。即稱呼自己的親屬，比自己年紀或輩分大的，稱“家”，稱自己的哥哥叫“家兄”，稱自己老子叫“家父”或“家嚴”，稱自己老娘叫“家母”或“家慈”，稱自己的弟弟妹妹，為“舍弟”“舍妹”。稱一個關系遠一點的親戚則稱“舍親”。這些是不能隨意更改的，如果你說自己的父親是“舍父”，說自己的妹妹是“家妹”，那是會被認為精神錯亂，是會被笑掉大牙的。

    另外還可能稱女兒為“小女”，兒子為“小兒”或“犬子”，稱自己妻子為“賤內”“拙荊”“內人”。順便說一下，這些對妻子的稱呼今天看來不甚妥當，但稱自己妻子為“我夫人”也有些“二”，因為夫人是對他人的妻子或其他女性的尊稱。這就像“您老人家”“怹(他)老人家”是可以用的，“我老人家”則會顯得可笑。“令人家”，就是說到他人的親屬時要有個尊稱，“令尊”“令尊大人”是說對方的父親。“令堂”是說對方的母親。“令親”是說對方的親戚。“令姐”“令妹”“令兄”“令弟”說的是對方的姐妹兄弟。稱對方的女兒“令愛”。對方的兒子則為“令郞”，這都是很文雅的說法。此外還有稱對方的女兒為“千金”，對方兒子為“世兄”“少爺”，稱自己為“在下”“鄙人”“小可”“兄弟我”等等的。

    舊時代由于階級等級森嚴，稱謂的要求相當嚴格，沒有到那個份兒上自己“稱孤道寡”，那是要殺頭的。對于別人的親屬稱呼不敬也會變成嚴重的冒犯。解放以后，這方面大大地“松了綁”，“你父親”“我母親”“你愛人”“我老公”都是很簡便也很親切的說法。不知道“家大舍小令人家”的規(guī)則也不足為病，您可以不用這些尊稱與謙稱。問題是您別瞎跩呀，瞎跩出一個“你家父”來，多么卸力，多么丟人！尤其是咱們的爬格子的同行，咱們互相提個醒兒，悠著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