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得了癌癥，就請?zhí)孤矢嬖V我
在我發(fā)現(xiàn)‘柏油便’的時候，我就預(yù)感我得胃癌了。在做胃鏡時，操作者的談話我已判定我了胃癌的嚴(yán)重性。后來‘活檢’報告出來后，我要她們拿報告給我看看，他們很不誠愿地的樣子就告訴我了結(jié)論了。不看也罷，就讓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吧！到我們門診部要我做化療，說我得癌癥時，我只是輕輕回答一句知道了。
現(xiàn)在有的病友家屬，為了避免恐懼對治療的負(fù)面影響，因此往往對病人隱瞞病情，并冠以一個漂亮的托詞“善意的謊言”。根據(jù)我的體會和調(diào)查，我們絕大部分病友不要這種“善意的謊言”。這種隱瞞我認(rèn)為既不合情也不合法，而且害多利少。
所謂不合法，‘小命’是患者的一切，了解自己的病情和受到怎樣的治療是他應(yīng)享有的不可剝奪的知情權(quán)和決定權(quán)。這種‘隱瞞’就有違反了消費者權(quán)益法之嫌了。
所謂不合情理，為了“隱瞞”就必須放棄某些必須的治療，使本來可以控制的病情無法控制。說得嚴(yán)重點，這無異在剝奪病人的治療權(quán)。
第一害是，隱瞞消除了恐懼，但也喪失了“急中生智”的能動性。無法使患者動員發(fā)揮自己的主動性和潛力來與病魔作斗爭。
第二害是，今天抗癌知識比較普及，網(wǎng)絡(luò)信息發(fā)達(dá)，一般人都能判斷出
自己的病情。只要一上網(wǎng)，就能診斷出自己的病情，甚至還能查到各種治療程序，只要一生一改換用藥，就能判斷出自己病情的發(fā)展。還在上世紀(jì)七十年代，我摟上的陳家老爺子，天津老工人，得了肺癌，兒子沒有告訴他。兒子聽說后期會很痛，給他買了幾盒止痛針。在彌留的那個夜晚，他對他兒子說，“我不怪你，我得的是治不好的病，若果能治好，周總理就肯定死不了。”如果連一個老工人都隱瞞不過去，那你還能隱瞞誰？他兒子發(fā)現(xiàn)老爺子床頭的墻壁上有很多深深的指印，痛哭不已，嘶聲裂肺說，“你痛怎么不吱聲，我買了止痛針的呀！”后悔自己沒有明白告訴老爺子，使他承受巨大的痛苦。所謂隱瞞，就像電影‘血凝’一樣，互相欺騙而以。猜中后的“隱瞞”，不但加重身體上的痛苦，也更加重情感上的痛苦。‘相互不說’往往會被解讀為‘死刑的判決書’，從而放棄求生的欲望，陷于更加絕望的境地。
第三害是，安慰是治療癌癥的一帖良藥。為避免走嘴，周圍熟人避而遠(yuǎn)之，親朋也只能避重就輕的敷衍，搪塞，哄騙，得不到來自親朋的安慰和鼓勵。加重病人的抑郁和孤獨。
第四害是，癌癥治療漫長而痛苦，必須是同路人才能明白個中感受。隱瞞就不會有同路人互相扶持上路，面臨是一段無望的孤獨的旅程。前年我從加拿大回到西安，我的一個鄰居李第二天見到我，緊緊抓住我的手不放，動情地說：“我左盼右盼，你怎么老不回來呢，我也開刀了，有些事總想和你聊聊，……，有些事跟老婆都不好說，只能跟好朋友說。”說著說著聲音就有點不對了。這就一個例證，病人需要病友攙扶，甚至是親人都無法代替的。
我的一個姓丁同事，小我近10歲，身體健壯，他愛人是大夫。一次出差回來后說是得了肝炎，我們關(guān)系很親密，也信以為真。一直住院也不見好，一天晚上我突然夢到他，清瘦、衣帽整齊，來到班上對我說，他要出差去，我說你沒有出院出什么差，他說他好了，可以出差了。第二天我預(yù)感到不妙：前兩年一個同事死的前兩天我也做過這樣的夢，民間有托夢之說，看來不能不信。我去找他愛人問問情況，她說，“不好，已經(jīng)便血了，我看也就是這兩天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堅信自己會好起來。你看要不要告訴他，看他還有什么后事要交代的。”我問他家還有什么人？父母都不在了，也無兄弟姐妹。我考慮了一下說：“無非是你和孩子事，孩子也大了，只有你要好好保重就是了。我看他也沒有什么好交代的，就讓他滿懷希望、平靜地走吧！”他年輕親、健康，稀里糊涂病了近一年，就稀里糊涂永久‘出差’去了。只要想起這件事，心里酸酸的?？傇谙?，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病情會是怎樣呢？
我考察那些被隱瞞者，大多恢復(fù)較慢，情緒不高，生活質(zhì)量不高；而那些知情者，情緒穩(wěn)定，信心足，情緒高，精神狀態(tài)好，身體恢復(fù)快，生活質(zhì)量高?，F(xiàn)在存活期都在5年以上，有的已達(dá)30多年。
我的一個姓闕的同年，得肺癌，在西安診斷無法手術(shù)。他把資料寄給北京姐姐，聯(lián)系北京某醫(yī)院，成功進行了手術(shù)，到第六年復(fù)發(fā)，定時去門診化療與我住一個病房（我是因其他毛病滴流），頭發(fā)也掉光了，有說有笑，若無其事。我問他，這六年怎么過來的？他說，“上班呀，業(yè)余時間玩？你不是天天看到的嚒。”“你不害怕嗎？”“怕什么呀！”“你認(rèn)為得了你那種毛病是告訴本人好，還是不告訴本好？”“當(dāng)然告訴本人好。”我后來還問過很多病友，回答基本上是一致的：告訴本人好。大多數(shù)人的體驗是：沒有確診時，反而可能有些害怕，一旦確診，反正就是那樣了，也就不害怕了。
當(dāng)然，如何告訴和什么時候告訴，是一個需要考慮的問題。我在西安時，多次被要求擔(dān)當(dāng)‘告知’的腳色，也確實使我為難，一個一個樣，需要認(rèn)真準(zhǔn)備。一次，那邊樓的范家的兒媳婦和老太太找我，要我去跟他談?wù)?。范是志愿軍出身，為人正直，但在家里脾氣較倔，家里人不敢給他說。我去了后寒暄幾句后，問他的什么病，現(xiàn)在有什么感覺。他說：“說是直腸上長了個東西，開刀了，現(xiàn)在就是老想大便。”“你這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嘛！比黃XX強多了，他大便都改道了，你只是把直腸切短了點，沒有改道，多好，不用成天掛個糞袋子。”“是比她好。”“不改道，說明手術(shù)做得徹底。據(jù)我知道，手術(shù)時病灶上下五公分都要摘除，以免不留下什么？房XX的病灶就靠下，不但改了道，還做了20多次放療呢。”我接著又說，“比我也好，肚子里長東西越往下越安全，所以就算你長的是長了個壞東西，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只做幾次化了就行了。”“主要是現(xiàn)在是老想大便。”“噢，這不是毛病，直腸就是一個垃圾桶，裝滿了就倒掉，沒別的用處。你現(xiàn)在的直腸切去一段，垃圾桶變小了，就容易滿，加上剛做完手術(shù)不久，信號有點亂，所以老有大便的感覺。慢慢適應(yīng)就好了。能出去走走，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也許有幫助。而且直腸上的刀疤會有點增厚，適當(dāng)?shù)倪\動有利于不發(fā)生便秘。”聽我一解釋，慢慢有說有笑了，我就接著說，“你可與我這個書生不同，你可是見過死亡的。你不是在寫回憶錄嗎，我們比你犧牲的戰(zhàn)友幸運多了。不就是多拉幾次大便嗎，不就是受點罪嗎，過去那樣面對死亡都不怕，難道現(xiàn)在還跳不過這個坎。……”最后我說，我們受罪，家屬也我們跑前跑后、擔(dān)驚害怕的，不容易啊，對他們熱情點，他們就會以我們好些了，心情就會高興些，不然也會壓得他們透不過氣的。后來，經(jīng)過幾次化療后，恢復(fù)很好，家屬見我總是笑笑嘻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