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10月18日,豐子愷正在遵義旅寓星漢樓里收拾東西,準備遷往重慶,突然接到弘一法師在泉州圓寂的消息。他放下手中活計,坐到窗下,靜坐數(shù)十分鐘,發(fā)愿為法師造像一百尊,擬定到重慶后即動筆。
次
后,在他余生三十多年中,他沒有一刻忘記過弘一法師。他回憶起法師一次到豐家,豐子愷請法師坐在藤椅上,法師先把椅子輕輕搖搖,然后才慢慢坐下去。以后見
他每次都如此,就問他緣由。法師說:“這格子里頭,兩根藤之間,也許有小蟲子伏著,空然坐下去,會把它們壓死,所以先搖動一下,好讓它們避開?!币话闳藢? 這種行為也許會發(fā)笑吧!可是豐子愷卻從中看出了弘一法師做人十分認真的精神。他說:“李先生不是‘走投無路,遁入空門’的,是為了人生根本問題而做和尚
的。他是真正做和尚,他是‘有感于眾生疾苦而行大丈夫事’的。豐子愷通過對弘一法師的回憶,總結(jié)出人生的真諦:
“人
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zhì)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zhì)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術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松褪沁@樣的一個
三層樓。懶得(或無力)走樓梯的,就住第一層,即把物質(zhì)生活弄得很好,錦衣玉食,尊榮富貴,孝子慈父,這樣的就滿足了。這也是一種人生觀。抱這樣的人生觀
的人,在世間占大多數(shù)。其次,高興(或有力)走樓梯的,就爬上二層樓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頭,這就是專心學術文藝的人。他們把全力貢獻于學問的研究,把全
心寄托于文藝的創(chuàng)作欣賞。這樣的人,在世界也很多,即所謂的‘知識分子’、‘學者’、‘藝術家’。還有一種人‘人生欲’很強、腳力很大,對二層樓還不滿
足,就再走樓梯,爬上三層樓去,這就是宗教徒了。他們做人很認真,滿足了‘物質(zhì)欲’還不夠,滿
足了‘精神欲’還不夠,必須探求人生的究竟。他們以為財產(chǎn)子孫都是身外之物,學術文藝都是暫時的美景,連自己的身體都是虛幻的存在。他們不肯做本能的奴
隸,必須追究靈魂的來源,宇宙的根本,這才能滿足他們的‘人生欲’。這就是宗教徒。世間就不過這三種人。”我雖用三層樓為比喻,但并非必須從第一層到第二
層,然后得到第三層。有很多人,從第一層直上第三層,并不需要在第二層勾留。還有許多人連第一層也不住,一口氣跑上三層樓。不過我們的弘一法師,是一層一
層的走上去的。 弘
一法師的‘人生欲’非常之強!他的做人,一定要做得徹底。他早年對母盡孝,對妻盡愛,安住在第一層樓中;中年專心研究藝術,發(fā)揮多方面的天才,便是遷居在
二層樓了;強大的‘人生欲’不能使他滿足于二層樓,于是,爬上三層樓去,出家、修凈土、研戒律,這是當然的事,毫不足怪…… ”
根
據(jù)這三層樓的觀點。豐子愷又說到藝術:“藝術的最高點與宗教相近。二層樓的扶梯的最后頂點就是三層樓……藝術家看見花笑,聽見鳥語,舉杯邀明月,開門迎白
云,能把自然當作人看,能化無情為有情,這便是‘物我一體’‘諸相非相’的佛教真諦了。故藝術的最高點與宗教相通。最高藝術家有言:‘無聲之詩無一字,無
形之畫無一筆。’可知吟詩描畫,平平仄仄,紅紅綠綠,原不過是刁蟲小技,藝術的皮毛而已。藝術的精神正是宗教的。古人云:‘文章一小技,于道未為尊。’又
曰:‘太上立德,其次立言?!?/span> ……宗教于藝術的高下重輕,在此已明示……”
豐子愷由此聯(lián)想到自己:“我腳力小,不能追隨弘一法師上三層樓,現(xiàn)在還停留在二層樓上,斤斤于一字一筆的小技,自己覺得很慚愧。但亦常常勉力爬上扶梯,向三層樓上望望?!?/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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