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鷹的2024私人書單

shineboy1 2025-01-04 發(fā)布于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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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鷹的2024私人書單

Creative Evolution, Dover Publications. （C-E）

Time and Free Will, Dover Publications. （T-F）

Science and The Modern World, Martino Fine Books. （S-M）

《周易集解纂疏》，中華書局

《宗白華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

《中國人生哲學》，中華書局

肖鷹，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美學、中西藝術及文化批評。已出版著作《肖鷹文集初編》（美學卷/批評卷）、《不朽的藝術》（合著）、《中國美學通史·明代卷》《說與不說——肖鷹文學批評集》《中西藝術導論》《美學與藝術欣賞》《形象與生存——審美時代的文化理論》《以神為馬：中國美學的游與思》等。

讀書以疑為法：

我讀柏格森和懷特海

肖鷹｜文

我2024年撰寫了長文《文化整體主義：比較美學的陷阱——以宗白華、方東美為例》（《探索與爭鳴》2024年第9、10期連載）。圍繞著這篇文章的寫作，我閱讀了系列書籍，其中最受啟發(fā)的是柏格森的《創(chuàng)造進化論》和懷特海的《科學與現(xiàn)代世界》。這兩本書，我閱讀的是英文版。從對這兩本書的閱讀理解，我再反觀宗白華和方東美的系列論著，發(fā)現(xiàn)了他們在援用柏格森、懷特海論說中的簡單化和誤解問題，這些問題造成了他們在中西藝術比較中的根本性錯誤。

寫于1907年的《創(chuàng)造進化論》是柏格森最重要的代表作，為他贏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迄今為止，只有兩部哲學著作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另一部是英國哲學家羅素的《西方哲學史》。在1889年的《時間與自由意志》一書中，柏格森已確立他的生命哲學思想，即反對將時間空間化的宇宙觀，主張以無限綿延的生命運動為本體構(gòu)建人與物質(zhì)統(tǒng)一的世界存在。與傳統(tǒng)世界觀尋求穩(wěn)定的、數(shù)學化的物質(zhì)秩序相反，“綿延”成為世界存在和運動的真正動力及本體?！熬d延”作為生命和世界的本質(zhì)，具有“瞬間的相互滲透性”和“反數(shù)學推理的不確定性”。作為柏格森哲學體系的集中表述，《創(chuàng)造進化論》最核心的思想就是以綿延的無限性和自由構(gòu)造，從而將宇宙的存在表述為與藝術創(chuàng)作一樣不確定和無目的的“自由創(chuàng)作”。在柏格林看來，傳統(tǒng)歐洲哲學將宇宙視為一個幾何學的構(gòu)造，而他的創(chuàng)造進化論則以生命綿延的不可預測性定義宇宙。他說：“機械論越是強調(diào)幾何性，它就越難以承認任何存在物是被創(chuàng)造的，甚至純形式也被否定。只要我們是幾何學家，我們就必然拒絕不可預測性。確實，我們只有作為藝術家，才會接受它。因為藝術依賴創(chuàng)造，潛在地相信自然的自發(fā)性?！?/span>

懷特海哲學的代表作是1929年出版的《過程與現(xiàn)實》，為懷特海哲學最體系性的表述。但是1925年出版的《科學與現(xiàn)代世界》作為一部由系列演講組成的小冊子，不僅對《過程與現(xiàn)實》具有思想先導性，而且以其對17～19三個世紀歐洲文化的科學主義的系統(tǒng)批判，明確地將柏格森的生命哲學樹立為一個文化救治路線。在該書的“科學與哲學”一章中，懷特海說：“柏格森將生命科學的有機概念引入哲學。他最徹底地擺脫了17世紀的靜態(tài)的機械主義。他對空間化的抵抗就是抵制牛頓的自然概念——這個概念被視作除某種高度抽象外的一切事物。他被定義為反理性應該限定在這個意義上。在某些表現(xiàn)上，他復歸到笛卡爾；但是，這個復歸伴隨著他對現(xiàn)代生物學的明確掌握?！睙o疑，作為懷特海哲學核心范疇的“過程”是以柏格森的“綿延”為基石的。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作為歐洲科學主義的反對者，懷特海與柏格森一樣，不僅將直覺作為藝術原創(chuàng)力，而且認為只有通過直覺才能恢復個體與世界的有機聯(lián)系，從而復活文化的生機。在《科學與現(xiàn)代世界》的結(jié)論一章“社會過程的追問”中，懷特海說：“我們?nèi)鄙俚氖菍σ粋€有機體在它相適的環(huán)境中獲得的生活價值的無限多樣的欣賞。雖然你理解天文地理，但你仍然可能錯失落日的霞光。在它的現(xiàn)實情景中直觀一件事物的真實景象是無可替代的。我們需要對一束投射在某個確切之物上的光芒的真實感受?！?/span>

從宗白華的《形而上學——中西哲學之比較》和方東美的《科學哲學與人生》看，他們深受《創(chuàng)造進化論》和《科學與現(xiàn)代世界》兩書的影響。柏格森和懷特海對近代歐洲文化的科學主義立場——數(shù)學、理性主宰世界認識和生活——的批判，成為宗白華、方東美中西文化比較觀的文化前提和思想基礎。宗、方二人都在指認西方文化是數(shù)學的、物理的，因而是機械的、主客對立的同時，認定中國文化是感悟的、生命的，因而是有機的、主客交融的。宗白華在《形而上學》中將畢達哥拉以數(shù)為萬物之本的哲學觀念與《易傳》哲學的易象論做比較時說：“（西方）從物質(zhì)結(jié)構(gòu)、數(shù)學天文出發(fā)，非從生命出發(fā)，故其秩序偏于理數(shù)。中國從生命出發(fā)，故其秩序升入中和之境?！边@個以“數(shù)理”和“生命”對立做中西文化對比論斷，不僅是宗白華的基本思想，也是方東美的基本思想。

但是，他們二人忽視了一個基本事實，即柏格森和懷特海在批判科學主義的時候，絕沒有在整體意義上以“科學主義”定義歐洲文化。事實上，柏、懷兩人都認為藝術（當然是歐洲文化內(nèi)部的藝術）是對科學主義糾治之術。準確講，柏格林和懷特懷所揭示的直覺與理性、藝術與科學的歐洲文化內(nèi)部沖突，在宗白華、方東美的中西藝術比較中被置換為中西藝術對立。這個跨文化置換，形成了他們這樣的中西藝術對立論斷：中國藝術是表現(xiàn)的、生命的、靈動的，西方藝術是再現(xiàn)的、數(shù)理的、靜態(tài)的。

承緒柏格森、懷特海的文化生命主義旗幟，宗白華和方東美在判斷中國文化（尤其是中國藝術）是世界上最具生命精神和生命自由的文化類型的同時，兩人均將中國文化的生命精神歸宗于《周易》哲學的“陰陽之道”。宗白華說：“陰陽二氣化生萬物……這生生不息的陰陽二氣織成一種有節(jié)奏的生命?！狈綎|美說：“天地之心，盈虛消息，交泰和會，協(xié)然互蕩，盎然并進，即能蔚成創(chuàng)進不息的精神（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比欢?，《周易》哲學絕非以張揚生命為宗旨?！吨芤住ひ讉飨隆氛f：“《易》之為書也，不可遠。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cè)嵯嘁?。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其出入以度，外內(nèi)使知懼，又明于憂患與故。無有師保，如臨父母。初帥其辭而揆其方，既有典常。茍非其人，道不虛行?！保ā吨芤准狻罚?65—669）東晉干寶注釋說：“言《易》道以戒懼為本，所謂'懼以終始’，歸無咎也?！保ā吨芤准狻罚?68）概括講，將個體生命意識規(guī)訓入“以戒懼為本”的思維模式中，是《周易》的哲學宗旨。在這個宗旨下，“懼以終始”。

顯然，宗白華和方東美在將以現(xiàn)代個人自由為核心意義的柏格森生命哲學套用到《周易》上的時候，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兩種“生命”觀念之間的中-西、古今對立。將本文前面對《創(chuàng)造進化論》和《科學與現(xiàn)代精神》兩書要旨的擇要概述與作為《周易》哲學集中表述的《易傳》作對比，就可清楚發(fā)現(xiàn)，柏、懷二人的生命精神是與《周易》哲學的生命觀截然相反的。我閱讀柏、懷二人這兩本書，直接的收獲是認識宗白華和方東美對柏、懷二人學說的誤解和錯誤引用。但是，更重要的是，借助于《創(chuàng)造進化論》和《科學與現(xiàn)代精神》兩書，我對《周易》哲學的宗旨有了清晰的認識——這個認識反映在《文化整體主義：比較美學的陷阱》的第三節(jié)。

今年10月，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我的新著《以神為馬——中國美學的游與思》。在這本文集中，除收錄這篇《文化整體主義：比較美學的陷阱》外，另有《紅樓夢的美學意蘊》《從風骨到神韻——中國詩學再探本》和《莊子美學辨正》等多篇近5年內(nèi)寫作的文章。這些文章的主題均是對20世紀以來中國美學諸多流行觀念的反思和批評。陸象山說：“為學患無疑，疑則有進?！弊x書無法，以疑為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