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爾·布迪厄 (1930-2001) 文 | 皮埃爾·布迪厄 《學術人》后記 1970 年代初,我曾向某位年輕的美國訪問學者解釋,所有那些知識分子英雄——阿爾都塞、巴特、德勒茲、德里達、???,更不用說當時那些次要的先知——在大學里往往處在邊緣位置,甚至無權指導正式研究工作:由于他們中的多數(shù)人沒有撰寫博士論文(至少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博士論文),因此也就無法指導博士論文;這位年輕人的驚訝可以幫助我們更具體地理解此一關系。 若是留心觀察這些更有可能為盎格魯-撒克遜讀者所熟悉的哲學家,我們就能發(fā)現(xiàn),了解他們所處的整體空間結構,能讓我們通過真正的“參與式客觀化”(這種客觀化不帶有任何簡化式的論戰(zhàn)色彩),在某種程度上從他們在社會空間中所處的位置出發(fā)來考慮問題;同時,我們也能重建某種視點,而只有從該視點出發(fā),我們才能界定他們的知識分子計劃。正如我們在圖表上看到的那樣(他們都處在326頁圖表的左下方),這些哲學家都處在一種雙重關系中:一方面,是他們與在世俗層面占據(jù)支配地位的一極之間的關系,即與學院派哲學之間的關系,此一關系首先體現(xiàn)在授課時間的一成不變之上,因為授課時間是由競考主題的永恒輪回(retour éternel)所決定的,此外,那些控制了團體再生產(chǎn)機構——例如負責選拔中等教育教師的機構(中學教師資格考試),或是負責選拔高等教育教師的機構(如大學咨詢委員會)——的大學教授則是此一關系的化身。另一方面,則是他們與“在智識層面”占主導地位的一極之間的關系,而所有人文社科的大師們則占據(jù)了這一極,這些大師更是奉列維-斯特勞斯為圭臬。 《學術人》 皮埃爾·布迪厄 著; 王睿琦 鐘牧辰 譯 拜德雅 | 上海文藝出版社,2024 (點擊文末”閱讀原文“可購買) 在與索邦大學的高級哲學祭司(grand sacerdoce philosophique)的關系中——正如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一樣,這名大祭司也來自世俗的“高等神學院”(grand séminaire),即巴黎高等師范學院,這所在整個教育等級序列中處在頂峰的學校——這些哲學家看起來像是與教會對立的異端分子(hérétiques),或者換句話說,看起來像自由職業(yè)知識分子(free-lance intellectuals),卻被安插在大學教育系統(tǒng)之中,抑或至少駐扎在四面都受到野蠻人入侵威脅的學術帝國的邊緣(marges)或邊境(marches)——如果我們用德里達式的文字游戲來說的話。 這些哲學家?guī)缀跬耆粍儕Z或被免去了權力和特權,但也被免去了一般教授的責任和義務(如競考委員會、指導博士論文等),他們與知識分子界(尤其是各種先鋒雜志,例如《批評》《原樣》等)以及新聞界(特別是《新觀察家》雜志)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米歇爾·??潞芸赡苁瞧渲凶罹叽硇缘娜宋铮驗樗K其一生都幾乎完全不具備學術權力,甚至也不具備科學權力,因此也沒有由這些權力所帶來的客戶群,盡管他在晚年成為法蘭西公學院講席教授;但即便如此,他的聲望讓他在新聞出版界影響巨大,并且在文化生產(chǎn)場域也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阿爾都塞和德里達也體現(xiàn)了此一位置的邊緣性,他們都曾在巴黎高師承擔次要職務,這顯然是由于,所有注定要成為異教創(chuàng)始人的異端分子,除了差異、分歧,以及有時甚至使他們分離的沖突之外,還有一個共同之處,即一種反體制情緒(humeur anti-institutionnelle),這使他們在這方面與大部分學生具有相似性:一方面,他們在外部世界(大學之外、法國之外)已經(jīng)擁有了巨大聲譽;但另一方面,巴黎高師這所曾在兩人年輕時吸引著他們,甚至認可了他們的院校,卻利用了他們的蔑視和排斥,只授予他們邊緣化的職位;于是他們不耐煩地對其聲譽與所處地位之間的差距做出反應。 如果說我們有必要從最模糊不清的一極開始討論,那是因為它很有可能避開外部的注視與膚淺的分析(更不用說位于其中的論戰(zhàn)者)。然而,這一極不只是陪襯,也是敵對者,它必須通過不斷的斗爭,才能奪取生存或幸存的權利;在倫理或政治傾向的構成或強化方面(這也決定了作品的整體傾向),它很可能發(fā)揮了決定性作用,就像老索邦大學在面對年鑒學派時一樣。而與之對立的另一極,則是勝利凱旋的社會科學:列維-斯特勞斯是其化身,他恢復了為巴黎高師哲學家們所蔑視的學科的聲譽,并使之成為智識成就的典范;只有在與社會科學一極的對立中,我們才尤其需要重新定義某些首先于1945—1955年被提出的哲學計劃,它們參照了現(xiàn)象學和存在主義傳統(tǒng),也參照了以薩特為代表的哲學家典型形象,并尤其反對此一形象。 從盎格魯-薩克遜傳統(tǒng)中借用的人類學(antropologie)一詞,同時也承載著過去一位偉大的德國哲學家的所有聲望——福柯正是在那幾年里翻譯并出版了康德的《實用人類學》(Anthropologie);人類學一詞取代了平庸且頗具限制的民族學(ethnologie)一詞,并象征著社會科學通過其最杰出的代表,即列維-斯特勞斯,向直到那時仍至高無上的哲學發(fā)起的巨大挑戰(zhàn),而這直接體現(xiàn)在他與薩特的對抗中:這也是長期以來獨自統(tǒng)治整個智識場域的薩特所面臨的第一次真正挑戰(zhàn)。事實上,盡管在上個世代,薩特和梅洛-龐蒂(Merleau-Ponty)也不得不重視社會科學,但由于涂爾干學派的極度式微,并且新生的經(jīng)驗社會學也處在非常低微的位置(由于其美國出身,從而在一個高度政治化的時期受到了“牽連”),因此他們真正面對的威脅,只有“科學主義的”心理學(雖然皮亞杰[Piaget]是例外),以及毫無影響力的精神分析(盡管薩特和梅洛-龐蒂在巴黎高師的同窗拉加什[Lagache]獲得了索邦大學教職)。 從今以后,占據(jù)象征性主導地位的是整個社會科學,它讓哲學代表們不得不面對一個前所未有的狀況:不僅哲學曾經(jīng)的“集大成學科”(discipline du couronnement)的位置受到了威脅,正如讓-路易·法比亞尼(Jean-Louis Fabiani)所說的那樣,而且它的智識身份和研究綱領也受到了威脅。哲學需要面對的,首先是真正的領航學科語言學,其代表人物有本維尼斯特、雅各布森(他可能算不上真正的威脅,因為他在國外生活,盡管受到了列維-斯特勞斯的認可)以及馬蒂內(nèi)(其影響力遜于前兩者)。還有“人類學”,其代表人物是列維-斯特勞斯,并由杜梅齊爾所強化。 以及歷史學,其代表人物是布羅代爾,他在哲學領域也早早獲得了認可,因為薩特曾與他就《地中?!罚?/span>Méditerranée)進行了漫長的討論;布羅代爾還通過各種方式,努力為革新與整合社會科學奠定體制基礎:他曾執(zhí)掌高等研究實踐學院第六部、著名的科學委員會(其成員包括列維-斯特勞斯、阿隆、勒布拉茲、弗里德曼等)、一系列發(fā)展迅速的研究中心、各類刊物——其中包括《年鑒》(Annales)雜志(他接過了馬克·布洛赫與呂西安·費弗爾的衣缽),以及《人類》(L’Homme)雜志(它由列維-斯特勞斯創(chuàng)辦,取代了年邁的《現(xiàn)代》雜志,而后者已經(jīng)淪為巴黎隨筆主義捍衛(wèi)者的基地)——以及不久以后將會建立的他在巴黎的大本營:人文社科之家(Maison des sciences de l’homme)。哲學還要面對拉康及其精神分析的沖擊:在社會層面和象征層面,拉康與列維-斯特勞斯和梅洛-龐蒂結盟,并在大學場域內(nèi)影響深遠(盡管他并沒有出現(xiàn)在對應分析中,所以也沒有出現(xiàn)在圖表中,因為他并沒有任何正式的大學教職—— 拒絕讓他在巴黎高師授課,是學生們反對弗拉策利爾的起因)。 最后,哲學還要面對來自社會學本身的沖擊,盡管社會學在新興知識分子的主要力量中處于末流,但通過雷蒙·阿隆,及其反對薩特或是哲學新思潮的論戰(zhàn)——尤其是著作《從一個神圣家族到另一個神圣家族》(D’une sainte famille à l’autre),社會學也贏得了一代哲學家的尊敬:這一代哲學家們依然會撰寫隨筆,討論阿隆在兩次世界大戰(zhàn)之間,在《歷史哲學導論》(Introduction à la philosophie de l’histoire)中所提出的觀點。 我們也必須在羅蘭·巴特這里稍作停留,他比其他人都更清楚地顯示了雙重差異關系(1970 年代先鋒派的特征)的影響:他并非體制中的精英(他既不是巴黎高師畢業(yè)生,也沒有通過教師資格考試,甚至還不是“哲學家”),但他很可能因為被排斥,所以為隱約的復仇情緒所驅(qū)使,從而與一般教授(在此以雷蒙·皮卡爾為代表)公開進行論戰(zhàn),而后者的規(guī)章制度性尊嚴感,則讓他們拒絕接受年輕的異端派中最受認可之人;與巴特對立的大師們兼任了各種一般或特殊頭銜來增加自己的聲望,巴特也對他們表現(xiàn)出直截了當?shù)淖鹁?,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樣,以更微妙或更反常的方式表達尊敬。 羅蘭·巴特的社會角色,濃縮了內(nèi)在于邊緣大學機構(如“后布羅代爾時代”的高等研究實踐學院,或不同時期的巴黎十大和巴黎八大)的微妙位置(porte-à-faux)中的張力或矛盾,這些機構試圖將雙重對立(往往與雙重剝奪有關)轉(zhuǎn)化為個人選擇的超越,并將不同的軌跡同時匯聚在一起,對其中的某些人而言,該機構像是一張通行證;對另一些人而言,則已經(jīng)是他們?nèi)松捻旤c;羅蘭·巴特也代表了隨筆作家這一類人的頂點,他們無法與大學場域的力量抗衡,所以為了生存,乃至幸存下去,他們不得不順著各種攪動世界的外部或內(nèi)部力量而飄蕩,尤其是通過新聞界。 羅蘭·巴特讓人想起了泰奧菲爾·戈蒂耶(Th-éophile Gautier)的形象,后者的某位同代人曾這樣描述他:“他是一個隨風飄蕩的人,每一次碰撞都會使他震顫,他能接收所有印記并依次傳遞出去,但需要身旁的另一個人才能讓他啟動,他總在尋求一道指令,而很多其他人隨后也會請求他發(fā)號施令。”福樓拜曾經(jīng)指責他的朋友,這位“好泰奧菲爾”(bon -Théo)缺乏“個性”,但他沒有看到,戈蒂耶的無定見本身就是其重要性的來源;戈蒂耶的另一位朋友則注意到,他先后創(chuàng)作了中國式、希臘式、西班牙式、中世紀風格、16世紀、路易十三、路易十四風格、洛可可以及浪漫主義風格的作品。與戈蒂耶相似,羅蘭·巴特也即時地描述了大學場域各種力量的變化,但似乎又先于這些變化,因此,我們只需考察他的人生歷程,以及他人生中不間斷的癡迷與喜好,就足以看到在該場域阻力最小的地方所產(chǎn)生的所有張力,正是在那里,人們所謂的時尚不斷涌現(xiàn)。 很明顯,根據(jù)在場域中所處位置與先前人生軌跡的不同(就像羅蘭·巴特的案例所昭示的),以及特定哲學資本的不同(該資本可以被投入為克服雙重對立關系而產(chǎn)生的張力中),人們所能體驗到的雙重對立關系也大相徑庭。像阿爾都塞與福柯等人,尤其是???,都曾拒絕所謂的“主體哲學”(philosophie du sujet)以及與存在主義有關的“人道主義”,并轉(zhuǎn)向了另一種認識論的傳統(tǒng)、另一種科學史與哲學史的傳統(tǒng),而此一傳統(tǒng)的代表人物有加斯通·巴什拉、喬治·康吉萊姆和亞歷山大·科瓦雷(Alexandre Koyré)等人。 為了彰顯自身與學者們的“實證主義”之間的距離,阿爾都塞和??碌热艘砸环N炫耀性的夸張筆觸(“人之死”),肯定了“無主體哲學”(philosophie sans sujet);忠實于涂爾干傳統(tǒng)的列維-斯特勞斯剛剛重申了此一觀點,并通過提及無意識的觀念,從而賦予了它以現(xiàn)代主義的氣質(zhì);而此一無意識觀念則調(diào)和了經(jīng)由拉康重新解讀的弗洛伊德、經(jīng)由雅各布森概括的索緒爾,以及馬塞爾·莫斯的觀念(相較于仍然被高貴哲學的封閉圈子排除在外的老涂爾干,莫斯的觀念更能適應新的智識體制,盡管其大膽的再闡釋可能也會付出某些代價)。梅洛-龐蒂對這兩代知識分子之間的過渡起到了重要作用,因為他對社會科學,尤其是生物學、心理學和語言學持特別開放與寬容的態(tài)度,并且他還曾撰寫過一篇名為《從莫斯到列維-斯特勞斯》(De Mauss à Lévi-Strauss)的文章。 因此,通過一種知識分子理性的奇怪詭計,涂爾干式的“人的哲學”獲得了平反,它以人類學這一更體面的形象(經(jīng)由語言學的合法化)出現(xiàn),用以對抗“主體哲學”,后者在 1930 年代,為另一代巴黎高師畢業(yè)生們所肯定——即薩特、阿隆、尼贊(Nizan)等人,而他們之所以認同“主體哲學”,則尤其是為了反對涂爾干式的“總體”(totalitaire)哲學…… 但是,千萬不要搞錯,對社會科學的認可與參考,并不意味著無條件的歸順。實際上,每一位哲學家都以各自的方式背叛了他們對社會科學的崇敬與依賴,哪怕只是像德里達一樣,把社會科學作為自己批判的靶子,或是借用社會科學的主題(如對文學批評與理論研究中經(jīng)常使用成對術語這一行為的批評)。他們首先會將自己優(yōu)雅雄辯的學術風格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就像??履菢樱蚴窍竦吕镞_一樣,將《原樣》派所使用的手段和效果引入哲學場域之中,從而不斷強調(diào)自己與“所謂的社會科學”(sciences dites sociales)的普通實踐者之間的制度性距離,就像阿爾都塞常說的那樣(某些人會閱讀他們的作品,并希望證明哲學家們在寫作中所體現(xiàn)的尊嚴,顯然這些人需要被區(qū)別對待)。 他們利用了自身所有的文化資源,并從他們自己的視角出發(fā),來改造他們從歷史科學中借鑒而來的“歷史主義”(historiciste)哲學,及其諸多主題、問題和思維模式。因此,福柯正是在尼采那里找到了一個可以接受的哲學擔保人形象,使他實現(xiàn)了藝術僭越與科學發(fā)明在社會層面不可能的結合,并借鑒了尼采的概念-背景論(concepts-écrans),例如譜系學觀念,從而使他能夠借著哲學的榮光,來完成一項關于社會史和發(fā)生社會學(sociologie génétique)的事業(yè)。同樣,我曾分析過德里達針對《判斷力批判》所做的分析,在其中我指出,德里達很清楚應該在哪個節(jié)點上停止“解構”,因為一旦突破這個節(jié)點,他的社會學分析就注定會被視為庸俗的“社會學還原”,這甚至會使他“解構”自己哲學家的身份。 向下滑動查看所有內(nèi)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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