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昌評書的記憶

文/龐志森

新中國建立之初，宜昌市區(qū)的評書藝術十分活躍。在那個年代，這就是市民喜聞樂見的大眾文化生活了。雖然有燈影劇團、京劇團和漢劇團，還有電影院，60年代又有了歌舞劇團和說唱團，但是消費更加低廉的評書更加受人歡迎。例如對于1952年與我同上小學的一批同學（胡正正、韓厚愚）而言，那就是不花錢的消費了。

說評書需要的設施簡陋，可以完全在露天進行，只有少數(shù)有固定場所，也就是一間中等的空房，擺上一張桌子、幾條長坐凳就算是標配了。說書人站在中央的桌子旁邊，手拿一塊驚堂木，到了關鍵時刻，恨恨地拍下去，會技驚四座，或者渲染情節(jié)，或者表現(xiàn)武打戰(zhàn)斗的激烈，或者顯示功夫的技巧和力道，或者賣一個關子，且聽下回分解。說書大部分在晚上進行，也有下午場次。逢到下大雨天，沒有固定場所的評書就只好高掛免戰(zhàn)牌了。

宜昌的劇團和評書人大都是外來的，從語言語音就可以判斷。京劇團字正腔圓，說普通話，當時沒有幾個宜昌人能夠說標準的普通話，包括學校的老師。我們初中高中的老師基本上都是華中師范學院畢業(yè)的，一直到退休都仍然說自己的家鄉(xiāng)話，有湖南人、江西人、武漢人、廣東人、宜昌人等。漢劇團的人說武漢話黃陂話，大都是來自于黃陂縣的人，招收的學徒就有宜昌人了。只有燈影劇團是土生土長的土特產(chǎn)，不僅是宜昌人，而且即使是在表演中的配音，也說宜昌方言。我雖然沒有去看過一次，但每每路過門外，都能夠聽到那只有宜昌人才能聽懂的十分滑稽的對白和喊叫，那就是地地道道的宜昌話，例如搞拐（糟）了，伙計（jie）！。大部分說書人也都來自于外地。我記憶中有4位，名字還叫得出。武漢人張華林，頗受歡迎，說地道的武漢話，聽書人很多。武漢人張道群同樣說武漢話，他有自己的住房，一個堂屋或者客廳正好滿足需求，風雨無阻，但是聽書人反映一般，不過上座率還是不錯的。這是我聽得較多的，因為我家的后門與書場的后門只有10米之遙，站在其屋檐下，就可以聽書了。而且由于相互認識，又是小孩，所以絕沒有收費的道理。最受歡迎的說書人是宜昌人田義青，一口純正的宜昌方言，更加順耳，而且時不時利用相聲的插科打混方式，說出方言的風趣幽默，引入捧腹大笑。例如，七俠五義或者三俠五義中的北俠歐陽春使用一把七星寶刀，南俠展昭和雙俠（丁兆蘭、丁兆蕙）使用的寶劍，都是合金鋼，削鐵如泥，而在田義青嘴里卻是：咿呀嘿，哪里來的這么多破銅爛鐵。這是相聲的反語、東扯西拉，不禁讓人失聲大笑。還有一位老年的宜昌說書人，聽書人較少，我也不喜歡，感覺聲音不洪亮、語言和節(jié)奏感都不好，有時幾乎聽不清或者覺得感染力或吸引力不夠。

書場分布在市中心區(qū)的解放路、陶珠路和最繁忙的九碼頭。說書的方式是按照章回分段，在一定時間，說上幾回，到了關鍵時刻，留下懸念，然后且聽下回分解，結束一場。一場中，有幾次停頓，即每每說到關鍵處，就突然停止，開始用一個空盤收錢，有座位的加上喝茶的需要多給一點，站著的可給可不給，數(shù)量雖然完全隨意，卻大致需要與身份相符，要拿得出手，這叫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說書的內容完全是古典小說，包括楊家將、岳家將、呼家將、說唐、薛剛反唐、三國演義、封神演義、七俠五義、三俠五義、薛仁貴證西，薛丁山征東等，一個小小的廣告牌會標明評書的節(jié)目內容。時至今日，讓我感到最獨特最精彩的是宜昌評書內容并不是照本宣科完全依據(jù)書本，而是有其獨特的創(chuàng)意，有許多增加的獨創(chuàng)內容，以至于在出版的書籍中，完全看不到這些內容。我敢于說這樣的話，是因為我對這些書基本上都熟悉，雖然買不起書，卻能夠在借到書時，用一天時間，夜以繼日地草草讀完。而大量情節(jié)是在小人書里獲得的，小人書不會偏離出版社的版本。然而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宜昌說書人說的內容竟然與出版的小說文本大不相同，而且其創(chuàng)意十分完美，情節(jié)邏輯都具有說服力。舉例而言，沒有見過任何一本書說過盤古老王有個青梅童兒下凡，使用一臺風車，需要盤古老王親自下凡破解。乾坤老祖（封神演義也聞所未聞，只有鴻鈞老祖為太上老君等人的師傅）顯然是道家的厲害人物，有一個造化（順理成章）童兒下凡，擺了一個乾坤陣，無人能破，需要請33重天以外的能人和18層地獄以外的能人雙重夾擊，才能破陣，這兩個能人又是獨出心裁，而且合情合理。還有一個蘆席豆腐擂，需要一個身輕如燕的能人破擂等等。這些內容一般都是夾雜在岳家將、薛剛反唐的征戰(zhàn)中。因為是神話故事，反正你無處考證，只要能夠自圓其說即可。難能可貴的是這需要具備文學功底，并且熟讀群書，從而才能推出新創(chuàng)意，與名著相互聯(lián)系無縫對接而無漏洞，一個小城市的說書人竟然能夠進行如此的創(chuàng)新創(chuàng)意，不落大師的之下，實在彌足珍貴。其故事情節(jié)錯綜復雜，娓娓動聽，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說個十天一個月，一直牽著你天天到場，樂此不疲。時至今日，我仍然佩服宜昌說書人的創(chuàng)造力和文學根基及深厚的語言功夫，不僅能獨立特行地進行情節(jié)構思，而且能讓故事跌宕起伏、妙趣橫生、形象生動、別具一格，以至于至今不忘。他們不僅僅是進行一般性說書，而是在進行創(chuàng)新說書，且其獨創(chuàng)版本的價值觀具有正能量，例如對于宋朝奸臣秦檜和唐朝李林甫都進行了鞭打。

在我上高中以后，就再沒有時間聽評書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將評書當作“四舊”被取締，70 年代也沒有恢復，而讓我十分牽掛的是那些獨特的書稿是否還存在。我以為它們是宜昌文化、尤其是評書的記憶和驕傲，也是具有創(chuàng)意的文化作品，是不同于正版小說的另類。如今，與我們同齡的人是否還有評書愛好者，是否還記得請與我腦海中相同的內容？如果這些書稿蕩然無存，那就損失太大了。我以本文作為童趣回憶，也作為對宜昌評書精彩創(chuàng)意的點贊，呼喚挽救文化，希望能夠不辜負創(chuàng)作者的心血，同時也想告訴今天的宜昌人，在宜昌碼頭文化中評書曾經(jīng)占有重要的地位，是一代人的歷史記憶，它的消失也顯示時代的進步，因為我們的后輩已經(jīng)能夠利用收音機來聽北京評書大家的評書了。

（2022年5月23日初稿，2024年11月重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