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說紅樓夢是創(chuàng)作,而不是自傳。對此,我不能完全認同。因為創(chuàng)作也是來自生活。在清朝嚴酷的文字獄背景下,曹雪芹再怎么滿腔憤懣,也不可能一五一十地寫曹家是怎么衰敗的,曹氏家族的人是怎么流散的。但是整部書卻無處不在映射曹家的那些事。 元春在書中著墨不多,正式出場也就在歸省那一回。然而元春卻是紅樓中極為關鍵甚至最為重要的一個人物。她不是女一號,但這個人物的設置卻牽動著整部紅樓,是紅樓創(chuàng)作的一個引擎,也是我們解讀紅樓的一把鑰匙。她在金陵十二釵中的位次僅次于黛釵,并不是因為她是皇貴妃,是男一號寶玉的親姐姐,而是因為她對紅樓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單從對紅樓成書的重要性而言,她應該列在首位的,但若這樣寫就太露骨了,就無法逃避文字獄的嗅覺。 曹家只出了王妃,并沒出現(xiàn)皇貴妃。書中寫賈家的興盛起源于賈家的先祖榮寧二公的豐功偉績,后代只不過襲爵承蔭而已。而承襲爵位的賈珍和賈赦都驕奢淫逸,一味享樂,毫無正面作為,因而所有的榮華富貴能夠倚靠仰仗的就是在宮中混得不錯的元春了,在紅樓開場不久她就晉升了皇貴妃,榮寵之極。表面上,元春省親花了賈家大量銀子,宮中的太監(jiān)也變著法子向賈家勒索,賈家貌似不僅沒有因為元春沾光得到好處,卻倒賠了太多,加速了榮國府成為入不敷出的空架子,從而走向衰敗。但是賈家要是沒有元春,眼前的榮華富貴隨時可以化為泡影。只要元春不倒,賈家就能挖東墻補西墻,長久地支撐下去。實際上,作者設計元春這個角色,實則是由她暗射康熙。 書中賈母所說:“我進這門子作重孫子媳婦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孫子媳婦,連頭帶尾五十四年,憑著大驚大險千奇百怪的事,也經(jīng)歷了些……”這里賈母所說的五十四年和曹家受康熙恩寵的時間何其吻合!康熙八歲登基,十四歲擒鰲拜后親政,在位六十一年,實際執(zhí)政恰好五十四年!這五十四年間,康熙對曹家恩寵有加,也是曹家鼎盛之期。加之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正月,時任江寧織造的曹顒在北京述職期間病逝。因此,賈母口中的“五十四年”絕不是作者隨便寫的,“五十四”對曹家來說就是一個不祥數(shù)字。 康熙對曹家也就是具體對曹雪芹的祖父有多么寵信,美國歷史學者史景遷為此專門著述了一本《曹寅與康熙一個皇室寵臣的生涯揭秘》。康熙對曹家的榮寵既是曹家興盛的原因,而一朝天子一朝臣,康熙之死也是曹家衰亡的原因。元春省親的規(guī)格排場、極盡奢靡浪費正是康熙六下江南,曹家四次接駕的真實寫照。評書人最了解紅樓的創(chuàng)作構思了,怕讀者看不懂,忍不住在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回首直接評道“趙嫗討情閑文,卻引出通部脈絡……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皾M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作者開遍就寫“無材可去補蒼天”,其實又何尚不是在說雍正繼位后追討虧空,曹家“無財向天子補給虧空”的困窘呢?正如書中趙嬤嬤所說,接駕花那銀子像倘海水一樣的,又說“也不過拿著皇家的銀子王皇帝身上使吧,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熱鬧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曹家為了接駕也是拼了,表面上榮寵風光無限,背后卻落下了巨額虧空,曹寅之死也與對這種虧空的深切焦慮有關。但是只要康熙一天不死,曹家就能撐下去。而康熙一死,曹寅的兒子就成了雍正的債主,最終做了冤大頭,曹家連同曹寅的舅子李煦家最后也徹底衰敗了,當然受牽連的可能還有其他近親,即書中所謂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四大家族。作者滿懷憤懣,創(chuàng)作紅樓的主旨本來是要揭露“無財補天”的家族衰亡真實原因的,但他沒有寫成自傳,而是巧妙的將“無財補天”偷換成了“無材補天”,“故遺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yè)者”,將封建貴族家庭的衰敗完全寫成家族內(nèi)因,是因為后代子孫不肖,不勵精圖治守業(yè)創(chuàng)業(yè),反而驕奢淫逸胡作非為甚至自相殘殺而致敗家。作者在痛徹緬懷家族悲劇命運的同時,的確也在做誠實而深刻的自我反省。正如他借探春之口所說:“可知這樣的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一個封建大家族的徹底衰亡,除了與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有關外,也與家族成員是否兢兢業(yè)業(yè)勵精圖治的家風有關。雖然衰亡的其中有政治上的冤屈,但若家族中每個成員安分守己,業(yè)精于勤,最終也不至于一敗涂地。作者著述,既含冤屈憤懣,又有沉痛反省。但他巧妙地將這一創(chuàng)作主旨通過對“無材補天”的追悔和寶黛纏綿悱惻的愛情悲劇的演繹而做了藝術升華,跳出了家族自傳的桎梏,使著作具有悲憫的史學價值和不朽的文學價值。 賈家“興也元春,亡也元春”。元春映射著康熙。元春的命運牽動著賈家。按照前八十回推測,元春最后應該死于政治爭斗或后宮爭斗,所謂“虎兕相逢大夢歸”。元春的死,對賈家是致命的打擊,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書中的元春的形象是睿智而感性的,極有家族擔當極重親情。雖然是純屬虛構的一個人物,著墨不多,曹雪芹對她的塑造還是成功的(也許正因為是虛設的,所以書中倒沒怎么寫寶玉對這個親姐姐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她省親時先是在轎內(nèi)默默嘆息奢華過費,見了賈母、王夫人又說出那句肺腑之言“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span textstyle="" style="font-weight: bold;">省親一節(jié),她對賈母王夫人及所有家人的真情流露,對寶玉長姐如母的寵愛等,無不讓人動容。這個情節(jié)何嘗又不是作者在緬懷和追憶康熙下江南住在曹家,對他的乳母孫氏即曹寅的母親曹雪芹的曾祖母恭敬有加? 然而,元春這個角色盡管投射的康熙的影子,作為書中創(chuàng)作的角色,她同時也可說是曹家身不由己卷入“九子奪嫡”的政治漩渦的符號,更是同時代王公貴胄卷入前庭與后宮爭斗的一個寫照?!岸陙肀媸欠?,榴花開處照宮闈。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笨梢韵胂笤涸趯m中為了背后的整個家族是多么忍辱負重!元春身為貴妃,不愧是個出類拔萃的女子!但是她一樣逃不脫薄命司的命運,注定了會為賈氏家族犧牲一切。臨死她都還在懸念賈氏家族“故向爹娘夢里相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脂硯齋批書至此,批道:“悲險之極!”可見,元春一死,賈家也就失去依靠,跟著傾覆了。恰如康熙一死,曹家隨之被雍正抄檢衰亡如出一轍。當然作者是不能據(jù)實而寫的,只能通過設置和塑造元春這個人物形象來作隱喻。 紅樓不僅熱情謳歌了女兒的美麗、聰慧,更謳歌了她們對家族或?qū)矍榈闹邑懞蛽?!而對那些驕奢淫逸頂冠束帶的“臭男人”們卻進行了無情的批判。曹雪芹借賈寶玉之口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一句話碾壓封建社會所奉行的“男尊女卑”價值觀,可謂離經(jīng)叛道,驚世駭俗。讀了四十年的紅樓,我對曹公的敬仰一直如長江之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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