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萬葉堂主

錢鍾書楊絳二位先生著作的學術(shù)成就之高、影響之廣在學界是鮮有其比的，同樣在出版界享有盛譽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則是二位學者著作的出版專業(yè)戶，一方面是因為二位先生生前與三聯(lián)私交不錯，另一方面，三聯(lián)出版的圖書質(zhì)量素來為讀者所稱道，名社出名著，可以說是實至名歸。三聯(lián)版的錢楊著作久已成為該社的招牌圖書。2024年7月三聯(lián)出版了由吳學昭整理翻譯注釋的《錢鍾書楊絳親友書札》，這本書包含了錢鍾書楊絳的親友所寫的致二人的信函277封以及錢、楊二位先生的部分回信，對于了解錢、楊二位先生的人生軌跡、思想動態(tài)極具參考價值。但是這本書在我看來用觸目驚心、史上最差來形容是一點都不過分的。

一本書是由內(nèi)容和形式構(gòu)成，內(nèi)容是內(nèi)在的文字，形式是外在的裝幀。一本好書不僅要內(nèi)容充實，同時裝幀要貼切?！稌芬粫谶@兩方面都存在或多或少的問題，內(nèi)容的問題很嚴重，留在最后說。先談三點裝幀設計存在的問題。

裝幀存在的第一個問題是該書的目錄設計，該目錄采用是傳統(tǒng)的文字豎排的形式，這樣的排式，文字是從右往左讀的，而該書整體采用的是簡體橫排的排式，文字是從左往右讀的，這樣就使得目錄在書中顯得格格不入，目錄的對頁要先讀右頁再讀左頁，與閱讀正文的視覺流向是相反的。這種違背閱讀習慣的排式我認為沒有任何的必要性和合理性。

裝幀存在的第二個問題是，該書中收錄了部分錢楊二人的回信，但在裝幀設計上應該在字體上與親友的書信文字作出區(qū)別，這樣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對錢楊二人的文字就會一目了然，但書中并未對此做出區(qū)分，這一點我認為也是在設計上存在不足的。

第三個問題是該書的扉頁后直接接排書信的彩色影印件，這看起來很突兀，更合理的設計我認為應該在扉頁后印版權(quán)頁，在右頁再出彩色影印件，前面的彩頁部分最后一頁是白頁，完全可以把彩圖往后移。把彩圖直接印在扉頁后面顯得很奇怪，不夠正式。

以上是該書在裝幀設計上我認為存在的三處不足，可能有人會說我這人太挑剔了，但我相信會有不少讀者同意我這樣的吹毛求疵吧。

以下重點談該書內(nèi)容存在的硬傷，有些遺憾是由于客觀原因造成的，比如第一點，一些重要的親友留下來的書信太少了，像錢基博的信只有兩封，《管錐編》的責編周振甫只有一封，有些內(nèi)容精彩的書信因篇幅原因也未能收錄，這就使得該書的內(nèi)容存在著極大的缺憾。第二點該書僅部分收錄了錢楊二人的回信，而且收錄的書信也并不完整，這就讓對錢楊文字格外喜愛的讀者感到極不過癮。

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該書在書信的文字整理上存在著超級超級巨大巨大的錯誤，令人觸目驚心。下面僅就該書收錄的錢基博先生的第二封書信為例指出整理所犯下的眾多錯誤。書信原稿見彩色插頁，整理原文見該書第3至5頁。

1.    一面請中醫(yī)雷醫(yī)生診視，認須和胃清腸熱服煎藥，然而血終不止。

應作：一面請中醫(yī)雷醫(yī)生診視，認須和胃清腸。熱服煎藥，然而血終不止。

這是兩句話，前一句是醫(yī)生的診斷。后一句是錢基博服藥血仍不止。

2.    前日陳英武來問病中，勸我進湖北醫(yī)院治療。

應作：前日陳英武來問病，力勸我進湖北醫(yī)院治療。

整理者誤識“力”為“中”，“中”字在信中多次出現(xiàn)，對比一下即可發(fā)現(xiàn)兩字書寫上結(jié)構(gòu)用筆的不同。且“問病中”語意不通。

3.    渠現(xiàn)在湖北醫(yī)院工作，處理文牘，稱現(xiàn)在醫(yī)院延一老中醫(yī)蔣先生，每星期二三去演講中醫(yī)治療，渠亦去聽。蔣系舊識，索雷醫(yī)方去向蔣商詢止腸出血是否有特效藥。一面和內(nèi)科主任商量痔血久不止是否有法治來復我，再決定住院不住院。我以其意甚殷，即托英武去商詢再說。

應作：渠現(xiàn)在湖北醫(yī)院工作，處理文牘，稱現(xiàn)在醫(yī)院延一老中醫(yī)蔣先生，每星期二三去演講中醫(yī)治療。渠亦去聽，蔣系舊識，索雷醫(yī)方去向蔣商詢止腸出血是否有特效藥，一面和內(nèi)科主任商量痔血久不止是否有法治，來復我再決定住院不住院。我以其意甚殷，即托英武去商詢再說。

這段話的錯誤在斷句，關(guān)鍵在于渠亦去聽中的渠是第二句話的主語，蔣醫(yī)生是其舊識，渠一方面索要雷醫(yī)生的方子給蔣醫(yī)生看，另一方面和內(nèi)科主任商量治療方法，有了回復錢基博再決定住不住院。而原書錯誤的將渠亦去聽斷作上一句，看似和蔣醫(yī)生做講座銜接，但其實上一句講的就是蔣做講座一事。渠亦去聽是另起一句。按原書錯誤的斷法，蔣系舊識成了第二句的主語，那怎么會有蔣索要雷方向蔣自己商詢的道理，此處的錯誤文理不通，邏輯混亂。

4.    我近檢銅、玉、陶、磁十七事。。貽汝業(yè)余摩挲，以怡神自娛。。其中玉器之商琱斧、漢車鉤，銅器之王莽印，六朝透雕薰壺，唐天雞尊，陶瓷之漢綠釉陶瓿，宋真窯壺，建窯吉州窯杯（此處原稿字電腦打不出來，萬葉堂主注）盞，皆精品。

此段話中錯誤極多，首先“十七事”后兩個句號是據(jù)原稿照抄，但原稿錢氏做兩句逗是其個人采用的一種獨特的著重符號，與西式標點不同，應在文字下方標注，而不應與整理后的西式標點混在一起，實際上整理者有些地方是這樣做的，但著重部分選擇不準確，與原稿有出入。

此段原稿上方空白處錢其博有補注“銅、玉、陶瓷分裝三箱寄出。附”一段話，整理者失收。

商琱斧的琱與六朝透琱薰壺原稿都用的是琱字，整理后一個用琱，一個用雕，不一致，要么都用原稿，要么改用通用字。

漢車鉤應為漢車飾

宋真窯壺應作宋哥窯壺，原稿哥字清清楚楚，何來真窯？

此段話錯字連篇，嘆為觀止。

5.    我在此聲淮夫婦以外，雷、彭及其他同仁都對我夫婦作種種招呼。

我在此后應加逗號

6.    聲淮文學史課，日相商課，漸成專家。而雷、彭兩人考古方面亦漸入門，虛心孜矻，一二年后，我可放手?，F(xiàn)在尚未其他同仁涉及中國文史哲理方面，亦時有疑難相商，我筆舌互用，無不各得其意以去。一線生趣，賴有此耳。

應作：聲淮文學史課，日相商課，漸成專家。而雷、彭兩人考古方面亦漸入門，虛心孜矻，一二年后，我可放手，現(xiàn)在尚未其他同仁涉及。中國文史哲理方面，亦時有疑難相商，我筆舌互用，無不各得其意以去。一線生趣，賴有此耳。

這里錢基博講的是自己教學授徒的三個項目，石聲淮隨其學文學史，已有所成。雷、彭二人隨其學考古，尚需一二年，而現(xiàn)在無其它同事涉及考古這一科目，原稿中一二年后與現(xiàn)在是對應關(guān)系。整理者錯誤斷句使此句意義大謬。錢氏的第三類研究是中國文史哲理，這些并非考古這類邊緣學科，豈有同仁不涉及的道理？整理者錯誤的斷句使得錢基博自述的治學領(lǐng)域混淆不清。

7.    一入京，則所學盡廢，食閑飯而已。

飯似應作餐，原稿漫患，與原稿中飯字作比，更像是餐。此處不確定。

8.    昔正月答叔文信談“吾二人不私其身，乃不以壽為辱。如徒壽，則老病不過延長痛苦而為社會各方面負累，非所私好”叔文復信亦以為然。

文應作父，二字草書近似。整理者以及出版社編輯不識字到何種地步？叔父即錢鐘書的叔父，也就是錢基博的孿生兄弟錢基厚，二人同日生，因此有此番對話。

非所私好，好應作存。整理者理解成非喜好為兒女社會贍養(yǎng)，曲解君子之意。

9.    又：昨日得宋拓漢吐熹平石經(jīng)，

原稿無又字，整理者妄加

10. 蔣醫(yī)去年北京專函聘入京講中國醫(yī)學，著述甚富。

醫(yī)為衍字，原稿無。另此段話后有錢其博補注：湖北醫(yī)院院長亦告英武，痔，老年人亦可不必動手術(shù)割，用石炭酸注射亦可治好，俟有病床空，當通知，附及?！罢碚呤?。

11. 血固然虛，然而通瘀下血固然可怕，然而瘀血不下，將生他癥。

應斷作：血固然虛，然而通瘀。下血固然可怕，然而瘀血不下，將生他癥。這是兩句話，兩個固然對應兩個然而，是并列句。下血是中醫(yī)用語，指的是因痔瘡引起的便血。整理者不明中醫(yī)，不解語法，錯誤離譜。

12. 三十日晨又筆

又應作父，父筆即父親親筆之意。這里又是整理者不識字造成的荒唐的錯誤。前者識父作文，后者識父作又，整理父親寫給兒子的家書卻不識父字，實屬荒誕至極，錢鍾書先生地下有知，恐怕要笑生了。

以上粗略列舉了十二處明顯錯誤， 我相信這封信中肯定還有一些我未能舉出的整理錯誤，希望有學之士根據(jù)原稿手跡辨認補充。僅根據(jù)以上我列舉的這些錯誤，可以看出整理者的學術(shù)素養(yǎng)不足以承擔整理手稿這樣一份工作，這樣的一份整理結(jié)果顯然是不合格的。如果不是該書影印了錢氏的書信原稿，我們讀者將永遠也不會知道整理出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有鑒于此，其他親友的書信又是什么樣一種狀況呢？套用一句流行語，就是細思極恐吧。

對于錢鍾書楊絳這樣的學術(shù)大家，乃至錢基博，通過手稿，可知他們的治學態(tài)度何其嚴謹，再對比整理者所做的工作，反差是何其之大？

作為三聯(lián)社，將自己的招牌書整理成這個樣子，情何以堪？少出整理本，多出影印本吧。像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錢鍾書手稿就是如此，整理不了就不要整理了，否則整理出來的東西害人害己。

以上純屬個人淺見，作為一名錢楊的忠實擁躉，情緒不免有些激動，不當之處，敬請海涵，失查之處，敬請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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