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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名字叫殷國和，但真正知道他名字的人極少，大家都稱他為陰溝鵝。我們小時候并不覺得陰溝鵝這個名字有什么不好，于是總跟著大人們喊他陰溝鵝，但當他的面，就喊他殷爺爺。他身高力大，壯實得很，食量特別大，是撐船的一把好手，印象中他的主要工作是為生產(chǎn)隊撐船罱河泥。當時農(nóng)村化肥很少，種莊稼靠農(nóng)家肥，河塘底累積的淤泥，撈起來經(jīng)過漚制，便是很好的肥料。宜陵通揚運河以南大多屬于沙土地區(qū)，獨輪車是主要運輸工具，船是很少的。除了罱泥船，幾乎沒有運輸船。因此，我們小時候看到會撐船的人，都覺得他們很牛，把他們當英雄一樣崇拜。我們有時看到殷爺爺在河邊收拾小木船時，會纏著殷爺爺讓我們上船玩一下。當殷爺爺比較高興，小木船又比較干凈的時候，他會挨個兒將我們抱上船，晃蕩幾下，讓我們過一把癮，就小心地把我們送上岸。但罱河泥時，船上滿是污泥，他就會六親不認，不管我們怎樣哀求，絕不肯讓我們上船。有時他有點自嘲地對我們說：“我滿身都是污泥呀，像陰溝里的鵝——顧嘴不顧身呀?！甭犃诉@話，我隱隱約約地覺得，“陰溝鵝”這個昵稱，大概來源于這句歇后語吧。據(jù)說他上過幾年小學，少年時也闖過幾個碼頭，雖沒什么文憑，但說起話來很有趣，我們這些小孩子總有點仰視他，把他歸類為文化人。那時候農(nóng)村比較窮，交通也不方便，除了去過鄰村親戚與周邊小鎮(zhèn)，我們很少出門，見不到大世面。我們知道的有限的幾個地名，幾乎都是從殷爺爺?shù)男笳Z里知道的。比如他常說的：重感冒的鼻子——難通（南通），魯智深擁抱豬八戒——合肥，六月心里蓋棉被——捂汗（武漢），等等。見到我們聽得津津有味，他往往饒有興趣地加以解釋：重感冒時，鼻子呼吸很難通暢，不是“南通”嗎？魯智深是胖和尚，豬八戒也滿身肥肉，抱在一起，不就成了“合肥”嗎？六月心里本來就高溫，再捂緊棉被，當然會捂出汗來，所以是“武漢”。他還耐心地告訴我們這些城市所在的省份，大概離我們有多遠，乘車還是坐船去更方便，讓我們越發(fā)感到他的高深莫測。上學以后，我對地理知識頗感興趣，或許與他當年無意間的啟蒙教育有點關系。別看他讀書不多，許多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就很生動、形象、有趣，既接地氣，又有哲理，常常讓人聽了忍俊不禁。比如，聽到有人說些容易引起鄰里糾紛的閑言碎語，他就會斥之為“糞池里的鴨子——活嚼蛆”！看到有人在狹隘的環(huán)境中無法放手大干、施展才能，他就會感嘆：“水牛落進糞坑——英雄無用武之地?！币姷窖b窮炫富、裝瘋賣傻之人，他最喜歡說的話是：“狗頭上長角——裝羊（裝佯）?！庇猩贁?shù)年輕人，多讀了幾年書，就與農(nóng)民離湯離水的，他鄙視這種假清高，說他們是“屁股上插雞毛撣——假裝大公雞”。對個別厚臉皮的混混，他也毫不客氣地嘲諷：“皇帝的媽媽姓臉——人稱臉太后（臉太厚）”。當時，村里有一些年輕人外出求學，也有一些退休人員回鄉(xiāng)養(yǎng)老。圍繞人員流出、流進的現(xiàn)象，鄉(xiāng)民們也有許多贊嘆、議論、感慨。殷國和用一句話加以概況：“樹高千丈，落葉歸根。人行萬里，誰不思鄉(xiāng)？”這句話，歸納了“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普遍現(xiàn)象，總結(jié)了“年輕人要闖，老年人要養(yǎng)”的生命規(guī)律，被大家奉為經(jīng)典。這些字字珠璣的金玉良言，竟出自鄉(xiāng)野農(nóng)夫之口，驗證了“學歷不等于學力，文憑不等于文化”的說法。可見，語言要在實踐中錘煉，說話的藝術，不一定會受到一紙文憑的限制。幾十年光陰一晃而過，殷國和早就不在人世間了。但他說過的歇后語還有不少活在我的記憶中，偶爾咀嚼一番，還頗有滋味，甚至還能記起他說某句話時的神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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