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游記》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曲 老龍王拙計犯天條》中，漁翁張稍和樵子李定有一段長長的詩詞唱和。兩人圍繞“你那山青不如我這水秀”、“你這水秀不如我這山青”，展開了七局唱和，唱和之間又存了幾分競爭。

唐太宗許諾救罪龍

既然是競爭，就該有個勝負(fù)。我們不妨來品鑒一番，為兩人定個輸贏。

開場前，漁翁張稍提了出本次詩詞大會的總綱：

張稍道：“李兄，我想那爭名的，因名喪體；奪利的，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算起來，還不如我們水秀山青，逍遙自在，甘淡薄，隨緣而過?！?/p>

且不說“抱虎”“袖蛇”的比喻精妙，只說這“水秀山青，逍遙自在，甘淡薄，隨緣而過”中，題眼當(dāng)在“逍遙自在”上。畢竟自古“詩以言志”，雖然不乏單純的寫景狀物的好詩，但抒情詠懷到底是主流。

在七局唱和中，前五局是詞，第六、七局是詩。除最后一局聯(lián)句外，其余六局都是漁翁先作一首，樵子以同樣的題目（有時還會步韻）和一首。掐指一算，總計得了十首詞、四首詩。

讓我們隨著這十四首詩詞，來感受一下“水秀山青、逍遙自在”的情懷吧。

第一局：水秀山青

第一局爭的是“你那水秀，不如我的山青”、“你山青不如我的水秀”。選用的詞牌名《蝶戀花》。

《蝶戀花·漁翁》

煙波萬里扁舟小，靜依孤篷，西施聲音繞。滌慮洗心名利少，閑攀蓼穗蒹葭草。

數(shù)點沙鷗堪樂道，柳岸蘆灣，妻子同歡笑。一覺安眠風(fēng)浪俏，無榮無辱無煩惱。

漁翁張稍以一句“煙波萬里扁舟小”的大寫意開篇。倘若閉上眼睛，交由想象來摹畫，必是大片的留白、些許的水紋，和一葉小小的漁舟，磅礴悠遠(yuǎn)，意境全出。

隨后“靜依孤篷，西施聲音繞”，以動靜對比寫出了環(huán)繞立體聲——想見烏篷船內(nèi)孤身一人的靜謐，和西施浣紗一般的起伏不定的濤聲，靜中有動，靜中有聲，全在這兩句中。

由此，江湖間的安寧意境開始轉(zhuǎn)向人的心境：帶著“滌慮洗心名利少”的心境，“靜依孤篷”的漁翁走出船艙，賞玩江上風(fēng)景?！伴e攀蓼穗蒹葭草、數(shù)點沙鷗堪樂道”……這兩句分屬上下闋，不僅穩(wěn)地扣住了“水秀山青”的題目，而且以“閑”字和“鷗鷺忘機”的典故，道出了此刻無憂無慮的心境。

隨著扁舟從“煙波萬里”駛向“柳岸蘆灣，妻子同歡笑”，漁翁歸家，全詞也徹底完成了從江湖到人家、從意境到心境的轉(zhuǎn)變。結(jié)句“一覺安眠風(fēng)浪俏，無榮無辱無煩惱”，更是再一次點上了全場總綱：“逍遙自在”。

若說缺點，也在“滌慮洗心名利少”一句上。的確，這里需要一個轉(zhuǎn)換境界的樞機。然而，在“煙波”、“孤蓬”、“蒹葭”、“沙鷗”間，出現(xiàn)這么一句直抒胸臆、力透紙背的點題之句，未免有些突兀而躁進(jìn)。就像在南山邊東籬下豎起了一個高音喇叭，聲嘶力竭大聲疾呼“陶淵明我愛你”，忒煞風(fēng)景。

《蝶戀花·樵子》

云林一段松花滿，默聽鶯啼，巧舌如調(diào)管。紅瘦綠肥春正暖，倏然夏至光陰轉(zhuǎn)。

又值秋來容易換，黃花香，堪供玩。迅速嚴(yán)冬如指捻，逍遙四季無人管。

和漁翁由意境向心境不同，樵子李定走了另一條路。

粗看起來，這首《蝶戀花》中，除最后一句“逍遙四季無人管”之外，通篇都在寫景。細(xì)看才能發(fā)現(xiàn)：其實人在景中，景人合一。

“默聽鶯啼”，是人在聽；“紅瘦綠肥”，是人在問；“黃花香、堪供玩”，是人在供奉、賞玩；“如調(diào)管”、“如指捻”，也是以人的感受“能近取譬”，摹寫景致。這種寫人以寫景、寫景即寫人的手法，正是樵子李定的高明之處。

如果說“煙波萬里扁舟小”像大寫意，那么“云林一段松花滿”就像焦墨山水。無論是身處此山中，親身在云林松花間“默聽鶯啼”，還是站在畫軸前，看著樵夫暫時放下柴擔(dān)“默聽鶯啼”，我們都能在仿佛間聽到“巧舌如調(diào)管”，聽到山中的自在逍遙。

人在景中，人在景前，意境與心境的重影，一句就已畫出。

隨后幾句，迅速地帶我們領(lǐng)略了山中的四季輪轉(zhuǎn)。原來樵子李定胸中不僅是一幅人與景重疊的畫卷，更是一幅時間與空間重疊的四季長卷！展開細(xì)觀，既有“綠肥紅瘦”的慵懶，又有“黃花香堪供玩”的悠然，句句是無人境，字字是有人境。

最后結(jié)句“逍遙四季無人管”，既是整首詞的總結(jié)，又直指“逍遙自在”的總綱。

稍顯遺憾的有兩點。首先，全詞少一句提神醒目的佳句?！板羞b四季無人管”點題有余，驚艷不足。其次，“管”字重了韻。雖然詞比詩更寬松，還是應(yīng)該盡量避免這種情況。

第一局評判

兩首詞對比，漁翁張稍由意境轉(zhuǎn)心境，氣韻貫通，剖白心跡更加直白淺近。樵子李定人與景重疊、意境與心境重疊、時間與空間重疊，人、景、境重重疊疊渾然一體。

這一局，當(dāng)判樵子李定勝出。

第二局：受用好物

第二局，爭的是山青與水秀哪個更能“受用些好物”。所謂“受用好物”，簡而言之，就是吃的好。選用的詞牌是《鷓鴣天》。

《鷓鴣天·漁翁》

仙鄉(xiāng)云水足生涯，擺櫓橫舟便是家?；钇术r鱗烹綠鱉，旋蒸紫蟹煮紅蝦。

青蘆筍，水荇芽，菱角雞頭更可夸。嬌藕老蓮芹葉嫩，慈菇茭白鳥英花。

先說明一下：這里的“蘆筍”，是指蘆葦?shù)难?，即“蔞蒿滿地蘆芽短”的“蘆芽”，不是我們現(xiàn)在吃的蘆筍。后者非水生植物，而且在清末才傳入中國，不會出現(xiàn)在明朝漁翁的餐桌上。但最后的“鳥英花”，我們?nèi)晕粗浪傅氖鞘裁础?/p>

也許是受了樵夫李定的影響，這一次漁翁張稍也不再聚焦于人：除了頭兩句之外，這首《鷓鴣天》幾乎都在圍繞食材展開。粗略統(tǒng)計下來，有魚、鱉、蟹、蝦，蘆葦芽、水荇芽，菱角、雞頭米，蓮藕、蓮子、水芹菜，慈菇、茭白和鳥英花。真?zhèn)€有葷有素，鮮嫩可口。

主要的問題恐怕在于沒什么主食。菱角和雞頭米淀粉較多，長茭白的菰也可以結(jié)菰米，但要吃飽就很難了。另外，營養(yǎng)似乎也不夠均衡，油脂明顯不夠。最后，這些食物本身調(diào)味不足，除了鮮味之外，恐怕難有其它滋味。

《鷓鴣天·樵子》

崔巍峻嶺接天涯，草舍茅庵是我家。腌臘雞鵝強蟹鱉，獐[左犭右巴]兔鹿勝魚蝦。

香椿葉，黃楝芽，竹筍山茶更可夸。紫李紅桃梅杏熟，甜梨酸棗木樨花。

也說明一下，[左犭右巴]這個字打不出來。字形是這樣的：

此外，黃楝不是我們常說的苦楝。木樨即常見的桂花。

漁翁張稍寫完之后，樵子李定主動給自己上了難度：他選擇了步韻。步韻也是一種限韻，本就是自縛手腳。樵子李定所面對的難度還要更上一層樓：漁翁張稍用到了“鱉”、“蝦”兩個字。漁翁寫詩用到它們，順理成章。樵子寫詩要帶出這兩個字來，可就不容易了。

在這里，樵子李定取了個巧。他把漁翁張稍的蟹鱉、魚蝦引入自己的詞中，與自己的家禽野味做了個比較。這不僅是完美的步韻，而且解決了山中無鱉蝦的問題，還暗搓搓的把對方比了下去。一舉三得，可謂巧思。

最后，我們也看看樵子李定給我們展示了哪些食物吧：腌臘的雞和鵝，獐子、[左犭右巴]、兔子、鹿，香椿葉、黃楝芽、竹筍、山茶，李子、桃子、梅子、杏子、李子、棗子、桂花。

樵子李定的食譜同樣是葷素搭配，也同樣沒有主食，甚至連淀粉含量高的都沒有。不過，肉類和脂肪在充饑和提供能量方面不遑多讓，可以補償。營養(yǎng)和滋味方面，樵子李定似乎要更好一些：肉和山茶都可以提供油脂，香椿、黃楝、竹筍和水果在營養(yǎng)元素和滋味方面也更加豐富。

第二局評判

老實說，這兩首詞寫得都不咋地。與其稱為《鷓鴣天》，不如叫做《報菜名》。樵子李定占了后手的便宜，用步韻的方式在技巧上略勝一籌。

此外，豐富美味的山珍也讓他沾了點光：畢竟，能和“山珍”并駕齊驅(qū)的是“海味”，“河鮮”還差點意思。

因此，這一局也是樵子李定勝出。

第三局：山青水秀之二

也許是第一局輸?shù)牟桓市模搅说谌?，漁翁張稍再次提出“你山青真?zhèn)€不如我的水秀”，把主題拉回到了山青水秀主題上。這一局的詞牌名是《天仙子》。

《天仙子·漁翁》

一葉小舟隨所寓，萬疊煙波無恐懼。垂鉤撒網(wǎng)捉鮮鱗，沒醬膩，偏有味，老妻稚子團圓會。

魚多又貨長安市，換得香醪吃個醉。蓑衣當(dāng)被臥秋江，鼾鼾睡，無憂慮，不戀人間榮與貴。

這首《天仙子》綜合了前兩首的詞意：既有“一葉小舟”、“萬疊煙波”的“山青水秀”，又有“垂鉤撒網(wǎng)捉鮮鱗”的“受用好物”，還有“老妻稚子團圓會”的美好生活”、“換得香醪吃個醉”的自在快活。最后落在“不戀人間榮與貴”上，一個逍遙自在的老漁翁就躍然紙上了。

這逍遙自在之中，還頗有幾分“人也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意味。

萬疊煙波中的一葉小舟，除了詩意之外，也凸顯了人的渺小無助，甚至可能引發(fā)“廣場恐懼癥”（對開放、空曠空間的自發(fā)性焦慮和恐懼）。漁翁張稍對此是“隨所寓”、“無恐懼”，非常有松弛感。

捉得魚蝦卻沒有醬料，要么寡淡無味要么滿嘴魚腥。漁翁張稍有烹飪秘方：加一點“老妻稚子團圓會”，“沒醬膩”華麗轉(zhuǎn)身為“偏有味”。

“沒醬膩”的生活不易，不耽誤“換得香醪吃個醉”。秋江天寒，“蓑衣當(dāng)被”也照樣“鼾鼾睡，無憂慮”。

這所有的逍遙自在，在最后一句收束點題：不戀人間榮與貴。

總的來說，這首《天仙子》除了不太扣“山青水秀”的題之外，總體水平比漁翁張稍的前兩首都更高。

《天仙子·樵子》

茅舍數(shù)椽山下蓋，松竹梅蘭真可愛。穿林越嶺覓干柴，沒人怪，從我賣，或少或多憑世界。

將錢沽酒隨心快，瓦缽磁甌殊自在。酕醄醉了臥松陰，無掛礙，無利害，不管人間興與敗。

先說一下“世界”的“界”字。在這首詞中，它顯然應(yīng)該讀作“蓋”，否則就錯韻了。在某些方言中，“界”仍讀作“蓋”，也許就是保留的古音吧。

樵子李定的《天仙子》也走了一條寫人物生活為主的“跑題”路線。除了前兩句寫了一點“山青水秀”的景色之外，其余都在寫人。

如果說漁翁張稍筆下側(cè)重于安貧樂道，那么樵子李定則更側(cè)重“與世無爭”。

“從我賣”、“憑世界”，一個是別人不與我爭，一個是我也不與人（世界）爭。

盡管家里只有瓦缽磁甌，樵子李定似乎是有錢了就買酒：但求“隨心快”，只要“殊自在”。哪怕喝醉了，松樹底下躺倒就睡。人間興與敗，隨他們爭去，自己只“無掛礙、無利害”，樂得逍遙自在。

第三局評判

兩首《天仙子》都跑題了：這一局主題仍是“山青水秀”，兩人卻不約而同地專注于寫人。

詞句方面雙方可謂難分伯仲。姑且換個方面來看。

漁翁張稍的人物心境、生活情境和意象意境都更豐富、積極，“安貧樂道”是“逍遙自在”的自主選擇，是“大隱隱于市”的路。樵子李定的“與世無爭”，多少有點消極被動，太過“遺世獨立”。

由此而論，這第三局是漁翁張稍略勝一籌。

第四局：生意快活

第四局的主題是“你山中不如我水上生意快活”、“你水上還不如我山中的生意快活”。

這里的“生意”，顯然不是我們常說的貿(mào)易往來，而應(yīng)當(dāng)做“生活的意思”、“生活的趣味”講。

這一局選擇的詞牌是《西江月》。

《西江月·漁翁》

紅蓼花蘩映月，黃蘆葉亂搖風(fēng)。碧天清遠(yuǎn)楚江空，牽攪一潭星動。

入網(wǎng)大魚捉隊，吞鉤小鱖成叢。得來烹煮味偏濃，笑傲江湖打哄。

“打哄”是一句口語，意為“胡鬧、玩笑”。這里當(dāng)指一群人說笑打鬧的場景。

上一局主題是景，全詞幾乎都在寫人。這一局主題是人，偏偏又有半闕在寫景。真是……

但這景致是真的好。也許是見慣了萬里煙波一葉舟，漁翁張稍似乎很擅長在宏大和細(xì)微之間進(jìn)行對比與互見。這首《西江月》中，花映月、葉搖風(fēng)，天清江空、一譚星動，儼然就是“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具體而微版。其間更有動與靜、近與遠(yuǎn)的相互映照，活潑生動。

更妙的是，上闕營造的宏大意境，在下闕進(jìn)一步具象化，濃縮到了漁家的一頓晚飯中：日間捉到的大魚、小鱖，烹煮為濃香的晚餐，一家人圍桌而坐，說笑打鬧。這樣的人間煙火、溫馨生活，才是真正的“笑傲江湖”。

《西江月·樵子》

敗葉枯藤滿路，破梢老竹盈山。女蘿干葛亂牽攀，折取收繩殺擔(dān)。

蟲蛀空心榆柳，風(fēng)吹斷頭松楠。采來堆積備冬寒，換酒換錢從俺。

“收繩殺擔(dān)”，大抵也是方言口語，意為搓成繩子、捆緊擔(dān)子。

樵子李定的《西江月》，上下兩闕都采用了相同的結(jié)構(gòu)。起筆寫景，借“靠山吃山”承轉(zhuǎn)，最終落到一個生活的細(xì)節(jié)上：打下一捆干柴，用枯藤搓繩捆成兩擔(dān)。挑回家中，或“堆積備冬寒”，或“換就還錢從俺”。

然而，這樣的“生意快活”嗎？

寫景部分，所用意象、詞匯呈現(xiàn)出一片破敗氣象。就真?zhèn)€有快活心意，到此山中也只覺愁煞人也。生活細(xì)節(jié)部分，居然真就扎進(jìn)細(xì)節(jié)里了：既沒有奇峰迭起的筆力，也沒有妙趣橫生的內(nèi)容，更沒有以小見大的視野。

尤其“備冬寒”這個場景，更是凸顯了生活的壓力——冬寒，柴火，誰能繞開“賣炭翁”這個經(jīng)典形象呢？“賣炭翁”一出，誰還能感受到“生意快活”呢？

第四局評判

這一局的勝者毫無懸念是漁翁張稍。

第五局：幽雅

第五局的主題是“你山中雖可比過，還不如水秀的幽雅”、“你水秀的幽雅，還不如我山青更幽雅”。詞牌名是《臨江仙》。

《臨江仙·漁翁》

潮落旋移孤艇去，夜深罷棹歌來。蓑衣殘月甚幽哉，宿鷗驚不起，天際彩云開。

困臥蘆洲無個事，三竿日上還捱。隨心盡意自安排，朝臣寒待漏，曾似我寬懷？

“幽”莫過于更深漏斷時。漁翁張稍深知這一點，起筆便是“夜深”。

此刻潮水退去，江濤聲暗，孤棹歸來，人語聲息。夜深人靜時，只有船上隱隱傳來裊裊漁歌。這漁歌，既是以聲響寫幽靜，又是以外在行為寫人物內(nèi)心——“周圍太安靜了，唱首歌壯壯膽”。夜深月殘好睡覺，蓑衣當(dāng)被臥秋江。直睡到沙鷗驚飛、朝霞升起，人還“高眠臥不足”，果然“甚幽哉”！

上闕通過“夜深”、“殘月”等意象，塑造了一個幽雅的外部環(huán)境。下闋則再次轉(zhuǎn)向人物心境，重在描寫“逍遙自在”的水上生活。

“鎮(zhèn)日無心鎮(zhèn)日閑”，一覺睡到日上三竿還在磨磨蹭蹭，這樣“隨心盡意自安排”的神仙日子，誰能比得過？縱然是披紅帶紫的公卿大臣，也免不了三更值夜、五鼓上朝，“曾似我寬懷”？

總體上看，漁翁張稍的這首《臨江仙》上闕以景寫幽雅，貼合本局主題；下闋以人寫逍遙，貼合全場總綱。上下兩闕主題有轉(zhuǎn)換，氣韻基本貫通順暢，不失為一首佳作。

《臨江仙·樵子》

蒼徑秋高拽斧去，晚涼抬擔(dān)回來。野花插鬢更奇哉，撥云尋路出，待月叫門開。

稚子山妻欣笑接，草床木枕敧捱。蒸梨炊黍旋鋪排，甕中新釀熟，真?zhèn)€壯幽懷！

漁翁張稍連扳兩局，樵子李定想必感受到了壓力。這一局，他再次祭出了“步韻”的法寶。效果如何呢？我們來看看。

樵子李定這首《臨江仙》，充滿了人物動態(tài)。即便是以寫景為主的上闕中，“曳斧去”、“抬擔(dān)回”，“插鬢”、“撥云”、“尋路”、“待月”、“叫門”等人物動作也層出不窮。

在這位活潑好動的人物面前，“蒼徑”、“秋高”、“晚涼”、“野花”、“奇哉”等景致和意境多少有點單薄、蒼白。我們能夠讀出這位樵夫的興致勃勃、童心野趣，也能讀出披星戴月、早出晚歸的艱辛。但是，“幽雅”呢？

轉(zhuǎn)入下闋，人物活動愈發(fā)豐富、熱鬧。妻子在笑，孩子在鬧，桌上晚飯熱騰騰，一杯新酒臉色俏。這樣的生活真是樂融融、樂陶陶。但是，“幽雅”呢？

第五局評判

也許是太過專注于步韻，樵子李定似乎忘記了本局主題。為了步韻，最后一句甚至以“壯”來形容“幽”。文意之謬，何止千里。

作為對比，我們回頭看看漁翁張稍的詞。漁翁張稍在寫人方面相當(dāng)克制。“移孤艇”、“罷棹”、“歌來”、“不起”、“困臥”等人物描寫本就不多。而它們既是人物動態(tài)，又是較為持續(xù)的狀態(tài)。克制的人物動態(tài)不會喧賓奪主，持續(xù)的狀態(tài)又能與環(huán)境更好的融合。這樣，人不僅在“幽雅”環(huán)境中，而且還能進(jìn)一步烘托環(huán)境的“幽雅”，可謂相得益彰。

這一局，漁翁張稍勝出。

第六局·閑時節(jié)

比過五局后，漁翁張稍提出了一個新的主題：“這（注：此前的主題）都是我兩個生意，贍身的勾當(dāng)，你卻沒有我閑時節(jié)的好處?！遍苑蚶疃ㄗ匀徊煌猓骸澳隳情e時又不如我的閑時好也?！?/p>

由此，第六局主題定為“閑時節(jié)”。而且，這一局不再作詞，而改為七律。

《七律·漁翁》

閑看天邊白鶴飛，停舟溪畔掩蒼扉。
倚篷教子搓釣線，罷棹同妻曬網(wǎng)圍。
性定果然知浪靜，身安自是覺風(fēng)微。綠蓑青笠隨時著，勝掛朝中紫綬衣。

“閑時節(jié)”的重心顯然是“閑”，“閑”的核心顯然是人。漁翁張稍吃透了這一點，除首聯(lián)交代了環(huán)境之外，其余六句全然著眼于人。

抬頭呆看天邊白鶴：顯然這人很有幾分閑情逸致。停船靠岸回到家，順手把門半掩上：顯然這人并不是著急忙慌、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往家趕?；氐郊依?，教孩子搓釣魚的線，陪妻子曬打魚的網(wǎng)：顯然這人到家也沒什么要緊事，不過是和老婆孩子做點閑活。這樣的日子，不正是本局主題“閑時節(jié)”么？

在一派閑適生活中，頸聯(lián)“性定果然知浪靜，身安自是覺風(fēng)微”升華了主題：“閑時節(jié)”并不來自于“春有百花秋有月”，而來自于“性定”、“身安”。只要自己內(nèi)心安寧，大風(fēng)大浪也自會“浪靜”、“風(fēng)微”。只要自己內(nèi)心安寧，即使每天都是“青箬笠、綠蓑衣”，也遠(yuǎn)勝在朝堂之上穿紅帶紫地伴君如伴虎。

至此，本詩也從“閑時節(jié)”轉(zhuǎn)向“逍遙自在”，從而與全場主題遙相呼應(yīng)。

《七律·樵子》

閑觀縹緲白云飛，獨坐茅庵掩竹扉。
無事訓(xùn)兒開卷讀，有時對客把棋圍。
喜來策杖歌芳徑，興到攜琴上翠微。草履麻絳粗布被，心寬強似著羅衣。

樵子李定仍然選擇“步韻”。步韻的同時，他也選擇了與漁翁張稍同樣的寫法：首聯(lián)交代環(huán)境，此后全盤些人。

在樵子李定的筆下，這個人似乎更加清閑、悠閑。他張羅的事情甚至與砍柴生計毫無關(guān)聯(lián)：教兒子讀讀書，陪客人下下棋，散步唱歌，爬山彈琴……這樣逍遙自在的生活，穿粗布衣草編鞋，和穿羅衣錦袍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第六局評判

兩詩對比，樵子李定有兩處不如漁翁張稍。

首先，可以從詩句上對比。漁翁張稍的“性定果然知浪靜，身安自是覺風(fēng)微”，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而樵子李定的“喜來策杖歌芳徑，興到攜琴上翠微”，仍是頷聯(lián)的延續(xù)?！拔乃瓶瓷讲幌财健?，這樣的一味鋪陳，未免太平。

其次，可以從立意上對比。漁翁張稍筆下的閑人閑事，都圍繞著漁翁的水上生活展開。樵子李定所寫，卻儼然是一個山居的隱士，而不是打柴的樵夫。這問題不僅在于離題，更在于——這么說多少有點誅心——更在于，王愷如果自己有寶，何須向晉武帝借珊瑚來斗富呢？

誠然，樵子李定“步韻”作詩，技巧性和難度都更高。此前，他也的確通過“步韻”占得先機。也許正是醉心于技法，讓樵子李定忽視了立意與主題，敗下陣來。

這一局，漁翁張稍再次勝出，并以總比分4：2，提前一局贏下了整場比賽。

第七局·聯(lián)句

由于勝負(fù)已定，第七局就當(dāng)友誼賽，不再評點比較。大家且隨著漁樵二人，自娛自樂一番吧。

關(guān)于聯(lián)句，這里簡單說兩嘴。漁樵二人的聯(lián)句是一人一句，兩句組成一聯(lián)。因此，兩人聯(lián)句時，總是一個人出上句、另一個人對下句，直到另起一首為止。下文中，每一句前的括號里即本句的作者。從中可以清楚地看出聯(lián)句規(guī)則。

這與《紅樓夢》中的聯(lián)句規(guī)則不同，倒也說不上誰對誰錯。聯(lián)句的規(guī)則本就多種多樣，而且《西游記》與《紅樓夢》分屬明清，焉知百年之下，聯(lián)句規(guī)則有沒有變化呢？

《漁翁先》

（漁翁）舟停綠水煙波內(nèi)，（樵子）家住深山曠野中。
（漁翁）偏愛溪橋春水漲，（樵子）最憐巖岫曉云蒙。
（漁翁）龍門鮮鯉時烹煮，（樵子）蟲蛀干柴日燎烘。
（漁翁）釣網(wǎng)多般堪贍老，（樵子）擔(dān)繩二事可容終。
（漁翁）小舟仰臥觀飛雁，（樵子）草徑斜敧聽唳鴻。
（漁翁）口舌場中無我分，（樵子）是非海內(nèi)少吾蹤。
（漁翁）溪邊掛曬繒如錦，（樵子）石上重磨斧似鋒。
（漁翁）秋月暉暉常獨釣，（樵子）春山寂寂沒人逢。
（漁翁）魚多換酒同妻飲，（樵子）柴剩沽壺共子叢。
（漁翁）自唱自斟隨放蕩，（樵子）長歌長嘆任顛風(fēng)。
（漁翁）呼兄喚弟邀船伙，（樵子）挈友攜朋聚野翁。
（漁翁）行令猜拳頻遞盞，（樵子）拆牌道字漫傳鐘。
（漁翁）烹蝦煮蟹朝朝樂，（樵子）炒鴨爊雞日日豐。
（漁翁）愚婦煎茶情散淡，（樵子）山妻造飯意從容。
（漁翁）曉來舉杖淘輕浪，（樵子）日出擔(dān)柴過大沖。
（漁翁）雨后披蓑擒活鯉，（樵子）風(fēng)前弄斧伐枯松。

（漁翁）潛蹤避世妝癡蠢，（樵子）隱姓埋名作啞聾。

《樵子先》

（樵子）風(fēng)月佯狂山野漢，（漁翁）江湖寄傲老馀丁。
（樵子）清閑有分隨瀟灑，（漁翁）口舌無聞喜太平。
（樵子）月夜身眠茅屋穩(wěn)，（漁翁）天昏體蓋箬蓑輕。
（樵子）忘情結(jié)識松梅友，（漁翁）樂意相交鷗鷺盟。
（樵子）名利心頭無算計，（漁翁）干戈耳畔不聞聲。
（樵子）隨時一酌香醪酒，（漁翁）度日三餐野菜羹。
（樵子）兩束柴薪為活計，（漁翁）一竿釣線是營生。
（樵子）閑呼稚子磨鋼斧，（漁翁）靜喚憨兒補舊繒。
（樵子）春到愛觀楊柳綠，（漁翁）時融喜看荻蘆青。
（樵子）夏天避暑修新竹，（漁翁）六月乘涼摘嫩菱。
（樵子）霜降雞肥常日宰，（漁翁）重陽蟹壯及時烹。
（樵子）冬來日上還沉睡，（漁翁）數(shù)九天高自不蒸。
（樵子）八節(jié)山中隨放性，（漁翁）四時湖里任陶情。
（樵子）采薪自有仙家興，（漁翁）垂釣全無世俗形。
（樵子）門外野花香艷艷，（漁翁）船頭綠水浪平平。
（樵子）身安不說三公位，（漁翁）性定強如十里城。
（樵子）十里城高防閫令，（漁翁）三公位顯聽宣聲。

（樵子）樂水樂山真是罕，（漁翁）謝天謝地謝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