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暑，二十四節(jié)氣之第十四，秋季第二個節(jié)氣。

東坡“熱”（代序）

甲辰龍年（2024）的夏秋，南京博物院里那場有關(guān)蘇東坡的展覽一直很“熱”，與南京城的熱頗為相稱。

而蘇東坡本人，怕熱，對江南的炎熱特別不適應(yīng)。

在杭州時，他經(jīng)常去壽星院。寺院的小和尚記得，夏天的時候，他一來就脫光上衣，找個陰涼的地方乘涼。他寫了很多與這里有關(guān)的詩，曾經(jīng)，東坡祠和詩刻是寺中一景，現(xiàn)在都沒有了，寺院也不在了，只有奇石“壽星石”扛住了歲月，留在西湖邊。

在湖州時，時值盛夏，和朋友泛舟城南。水面上，浮草紋絲不動，一點兒風都沒有，他感嘆“苦熱誠知處處皆”，也只能用“何當危坐學心齋”（心靜自然涼之意）安慰自己。江南常有極端炎熱的天氣，令四川眉山出生的他記憶深刻：余杭5年，“夏秋之間，蒸熱不可過”。

海南歸來，船到儀真，泊于東海亭下，正是伏天，“覺舟中熱不可堪（忍受）”，他脫衣解帶，袒胸露腹吹著傍晚的風，還覺得不涼快，又喝冰鎮(zhèn)的冷開水。當天晚上，開始拉肚子，不得已暫停行程，住進東園養(yǎng)病，在煎服好友米芾送來的麥門冬后，才漸漸好轉(zhuǎn)。

這樣的江南，卻是他一生中多次停留的地方。

為官40年，貶謫路上他走了33年，足跡踏遍北宋版圖。去世前兩個月，好友李公麟為他畫像，他題詩其上：“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鄙n涼的二十四個字，說盡一生。

（圖源：網(wǎng)絡(luò)）

從黃州到儋州，貶謫一次比一次遠，他一次比一次從容。

閱盡世事，他越來越豁達。但是，他的薪水越來越少，生活越來越貧困，身體越來越差。儋州三年，他越來越消瘦，臥床的日子遠多于健康的日子。

沒想到，有生之年他還能北歸。

一路上，水陸兼程，他只想早一天趕到常州，常州治下的宜興有早年購買的田莊和生活在那里的家人，劫后余生，即將團聚。

元符三年（1100）六月儋州出發(fā)，建中靖國元年（1101）七月到達常州，2700公里，他走了13個月。沿途火一樣的熱情包圍了他，州縣官員前來拜訪，故交新朋爭著接風，高僧仙道邀游寺觀，他一概不拒，有求必應(yīng)，忘了自己年逾花甲，體弱多病。在贛州，他因病滯留兩月，幸好痊愈；在儀真，他因中暑引發(fā)痢疾，以致臥床不起。

一個月后，到達常州，臨時居住在一戶孫姓人家的宅子里，他“自料必死”，病榻輾轉(zhuǎn)二十多天，溘然長逝，這一天是建中靖國元年七月二十八（1101年8月24日）。

按常見的說法，他死于重度中暑，就是今天說的“熱射病”，其實原因并不單一。

宦海浮沉，南北遷徙，他年歲漸長。自然衰老和營養(yǎng)不良吞噬著健康，他百病纏身，長途跋涉、應(yīng)酬聚會又加劇了勞累，使生命的旋律在64歲戛然而止，中國文化的天幕上從此少了一顆耀眼的明星。

這位怕熱的文壇巨星生前身后總是被熱愛包圍，而他并不習慣。當年，船到常州，運河兩岸成千上萬人追著行船，只為一睹他的真容。船艙中，戴著小帽、穿著坎肩的他對身邊人說：“莫看殺軾否？”這讓人想起了衛(wèi)玠，衛(wèi)玠姿容出眾，從豫章（今南昌）至京都（今南京），一路上圍觀的人像一堵墻，衛(wèi)玠體弱，不堪勞累，竟一病而死，留下“看殺衛(wèi)玠”的典故。他不是衛(wèi)玠那樣的絕世美顏，但他的絕世風流無可比擬，人們對他的仰慕不輸衛(wèi)玠。他的弟弟蘇轍曾說：“蘇軾何罪？獨以名太高！”官場險惡，他不想過多地被關(guān)注。

江南炎熱，他不耐受；世人熱愛，他被嫉恨。他怕熱，最后倒下還是因為熱。

一千年后，陳年舊事、恩怨情仇都已消散，有關(guān)他的一切依舊是熱點：他的故事總有人講，他的詩文總有人讀，他的書畫總有人愛……怕“熱”的蘇東坡總是掀起一股股熱潮，只因為他太讓人喜歡。

他聰慧。嘉祐二年（1057）進士及第時才20歲，名列四甲，常言說“五十少進士”，這成績已經(jīng)非常驚人；誰能想到，僅僅四年后，他就獲得比科舉更難的制科考試第三等，因為一二等虛設(shè)，他實際上是最高等，兩宋三百年，僅四人而已。在仁宗皇帝眼里，他是留給子孫的未來宰輔。

他深情?！笆晟纼擅Ｃ！?，與妻子王弗夢中想見，只見她“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哀傷、思念全無一字，卻痛徹心扉。

他赤誠。杭州任上，疏浚西湖筑蘇堤，才有了“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的傳世畫卷；徐州任上，正趕上黃河大決堤，“彭門城下，水二丈八尺”，他蓑衣草鞋親率民眾抗洪水，至今黃樓銘記這則千秋佳話。

他豁達。初貶黃州，“烏臺詩案”還像一片烏云罩在頭頂，不過三年，他脫胎換骨成了蘇東坡，一場春日急雨，別人都躲躲閃閃，只有他淡定徐行，“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又貶惠州，別人眼里的蠻荒地，他發(fā)現(xiàn)“羅浮山下四時春”，雖然是“不得簽署公事”罪臣身份，但是“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再貶海南，他已屆花甲之年，甚至安排了后事，但很快就把儋州當成了第二故鄉(xiāng)，“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

這還不是熱愛他的全部理由，他還有很多面，還有很多個身份：躬耕于東坡，儼然一農(nóng)夫；發(fā)明“東坡肉”，堪稱美食家；文稱“歐蘇”，詩有“蘇黃”，“詞”稱“蘇辛”；論書，“蘇黃米蔡”他排第一，論畫，“湖州畫派”是他開創(chuàng)；他才華橫溢，卻謙恭有加，“上可陪玉皇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他毫無城府，又鋒芒外露，一生吃盡苦頭卻是不折不扣的樂天派……

世人熱愛蘇東坡，因為無論你是誰，經(jīng)歷過什么，有什么樣的創(chuàng)傷，都能在他這兒得到治愈。即便你對他一無所求，只要讀一讀他的詩詞文賦，也會不知不覺中心生熱愛。

無法走進他的生活，就走進他的詩文里去吧，他把自己留在那里了，去走走他到過的地方，去嘗嘗他贊過的美食，去聽聽他睿智的話語，那個豪放曠達的蘇東坡任何時候都能讓你心境平和、超然物外。

為什么熱愛蘇東坡？可以有很多理由，也可以沒有任何理由。

（除特別注明外，引號內(nèi)的內(nèi)容均來自蘇東坡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