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利國利民之事業(yè)中踐行無我，不斷喚醒內(nèi)在的德性良知，最終獲得心性的全然朗現(xiàn)，這是儒者修身之理想——“內(nèi)圣外王”。儒者在踐行內(nèi)圣外王之道時，修為涵養(yǎng)達(dá)到了什么程度，是有一系列驗證標(biāo)準(zhǔn)的?！吨杏埂酚醒裕?/span>“君子之道，本諸身，徵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繆，建諸天地而不悖，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边@段話從六個不同的角度，指明儒者修為涵養(yǎng)水平的驗證標(biāo)準(zhǔn)。本文中，先生對這六個驗證標(biāo)準(zhǔn)的內(nèi)涵進(jìn)行了深入闡釋。
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過矣乎。 上焉者雖善，無征。無征，不信。不信，民弗從。下焉者雖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從。 故君子之道，本諸身，徵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繆，建諸天地而不悖，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 此三段位于第二十九章之首?！巴酰?/span>wànɡ）”者，讀去聲，動詞?！巴跆煜隆保阂跃跎矸輥斫y(tǒng)治天下。“三重”：三項重要之事?！肮堰^”：幾乎沒有錯誤和過失?！翱姟保骸翱姟迸c“謬”通假，指差錯。鄭玄（127—200年）注“三重”及“上焉者”“下焉者”曰：“'三重’，三王之禮。上，謂君也。君雖善，善無明徵，則其善不信也。下，謂臣也。臣雖善，善而不尊君，則其善亦不信也。徵或為'證’?！碧拼追f達(dá)（574—648年）續(xù)之疏曰：“言為君王有天下者，有三種之重焉，謂夏、殷（商）、周三王之禮，其事尊重?！北彼卫韺W(xué)大家程頤（1033—1107年）于《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曰：“'王天下有三重’，言三王所重之事。'上焉者’，三王以上，三皇已遠(yuǎn)之事，故無證。'下焉者’，非三王之道，如諸侯霸者之事，故民不尊?！?/span>鄭玄、孔穎達(dá)、程頤等將“王天下有三重焉”詮為“夏、商、周三代君王所重之事”，而朱熹則釋為：“呂氏曰：'三重，謂議禮、制度、考文。惟天子得以行之，則國不異政，家不殊俗，而人得寡過矣?！涎烧撸^時王以前，如夏、商之禮雖善，而皆不可考。下焉者，謂圣人在下，如孔子雖善于禮，而不在尊位也。此君子，指王天下者而言。其道，即議禮、制度、考文之事也?！?/span>朱熹此處對“三重”與“上焉者”“下焉者”的解釋都不同于鄭玄。就“三重”的解釋來說，朱熹引用“呂氏”之言釋之為“議禮、制度、考文”?！皡问稀奔磪未笈R（1044—1091年），字與叔，程門高弟，《宋史》稱他“學(xué)于程頤，與謝良佐、游酢、楊時在程門，號'四先生’”。而在所有程門弟子中，朱熹最重呂大臨，盛贊他“高于諸公”。除上引二說之外，關(guān)于“王天下有三重”，古今蓋有多詮，爭訟不已，吾此處從朱子之訓(xùn)。 此段大意為：身為天子，治理天下能夠做好議定禮儀文教、制定政策法律、考核檢察各級官吏這三件重要的事務(wù)，如此治國庶幾無過也。在上位的人，雖然內(nèi)在品德很好，但如果沒有外在表征和政績考核的話，就不能使人信服，不能使人信服，百姓就不會聽從（無法感召和號令眾人）；在下位的人，雖然內(nèi)在品德很好，但由于沒有尊貴的地位和職權(quán)，也不能使人信服，不能使人信服，百姓就不會聽從（同樣無法感召和號令眾人）。所以君子在踐行內(nèi)圣外王之道時，其修為涵養(yǎng)達(dá)到什么程度，是有一系列驗證與考核辦法的，不是一筆糊涂賬。首先是對自己的起心動念之反省與自察；其次是“徵諸庶民”——看看他人和百姓對我的評論與態(tài)度；復(fù)次是“考諸三王而不繆”——參照此前三代圣君賢臣們的各種言行，皆能符合而無差謬；復(fù)次是“建諸天地而不?！?/span>——師法天地，比照萬有，皆能若合符節(jié)而無違悖；復(fù)次是“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將我的內(nèi)外所有參照于往昔（業(yè)已涅槃）之圣賢和傳說中的天神（他們都是與心性打成一片、化為一體之化身，參照他們就是參照心性），能夠妙合天成，全然相應(yīng)，沒有任何疑問和不符之處；復(fù)次是“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待百世以后，設(shè)有圣人出世，相信他對我種種之言行和一生之行狀，也不會有否定和驚怪之處，經(jīng)過一番了解之后，默而識之，頷首肯之（引申之義為：我相信自己的言行能經(jīng)得起百世以后的反思，能經(jīng)得起歷史的質(zhì)問和考驗）。
“質(zhì)諸鬼神而無疑，知天也”：“天”乃心性之別名，是從本體—宇宙論角度所言之心性。此句意為：往昔已入涅槃之圣賢們和傳說中的各類天神們，他們是心性之化身與載體，他們“純亦不已”，在徹底無我無為中彰顯了心性之全部內(nèi)涵，我們之言行若能無誤地通過他們的考核與對照，那就能有力地證明我們的確是了悟心性之人，是內(nèi)圣成就之人。我們之言行“考諸三王而不繆”，這是與往圣先賢一脈相承，心心相印，生命相通；“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這是與百世之后的圣賢們一脈相承，心心相印，生命相通。如此，我們與往圣、與來圣，超越時空，通達(dá)百代，這是真正的知音，這是真正的“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此“遠(yuǎn)方”不僅是空間距離上的遠(yuǎn)方，更是時間距離上的遠(yuǎn)方。相距百世的兩個人，心心一貫，生命交融，雙方全然知曉對方所有的情感、修為、境界、情操、志趣和成就，這是怎樣一種神奇之體驗呀！這是怎樣一種震撼呀！夫子曰：“德不孤，必有鄰?！保ā墩撜Z·里仁》）信然也！我們與身前、身后百世圣賢同一鼻孔出氣，我們與民族歷史貫通為一、一脈相承，我們于天地化境中和往昔圣賢們以及傳說中的諸神們覿面互動、親密無間，何言孤獨(dú)乎？“知天也”，即知性也；“知人也”，即知心也?！睹献印吩唬骸氨M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span>
文字｜潘麟：《〈中庸〉心要》，江西人民出版社，2021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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