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延安的歷史上，抗戰(zhàn)八年無疑是最為特殊的一段時期。在那個時代，數(shù)以萬計的熱血青年懷揣著理想，歷盡艱苦跋涉，前往這個西北的邊陲小城，賀敬之就是這些青年當中的一位。不滿16歲到延安，21歲離開這塊當時的革命圣地，賀敬之在這里完成了他的人生洗禮。初到延安，賀敬之考取了延安魯迅藝術(shù)學院，在隨后的五年當中，他不但寫作詩歌，而且還參與了歌劇《白毛女》的創(chuàng)作。

一

1940年4月的一天，流亡到四川的賀敬之收拾行囊，準備再一次踏上旅途，和他同行的還有三位同學，不過這一次不是流亡，而是奔赴他們心中的“理想國”——延安。

賀敬之（以下簡稱賀）： 他們?nèi)齻€人中間，程蕓平已經(jīng)是地下黨員了，因為他在成都地下黨的關(guān)系，他帶著秘密介紹信，領(lǐng)著我們一起到延安去。途中要經(jīng)過西安八路軍辦事處。他們從成都集合在一起，到了梓潼以后，不敢再到學校來正式見我，就在縣城南邊一個小店里頭，秘密把我找到一起，說咱們可以走了。

此時，抗日戰(zhàn)爭已經(jīng)進入了第三年，無論國內(nèi)還是國際的時局都不容樂觀。從1939年年底開始，國共之間的摩擦時有發(fā)生。盡管身在大后方四川，賀敬之也感受到了形勢的嚴峻。

賀：我們那個訓育主任，是國民黨的三青團在學校的總負責人。他直接找我談話，因為他發(fā)覺我在參加讀書會，看進步的書。他警告我說：你還是個小孩，什么事也不懂，你干嘛跟著共產(chǎn)黨那邊鬧，我告訴你，你想不想以后還活著，你還想不想吃飯，你要吃飯的話你就吃我們這邊的飯，我們這是大鍋飯，我們這飯是多的，你跑到共產(chǎn)黨那兒，跟著它那邊，吃小鍋飯你吃不了幾天的。

賀敬之還記得，就在臨行之前發(fā)生的一件事，讓他更堅定了自己的信念，不但如此，他的心中還有了一個非常明確的目標。

賀：決定一起走的頭一天晚上，其中的一位同學，帶來了一本胡風主編的《七月》雜志，雜志上登得很具體，我現(xiàn)在都還記得很清楚，因為當時看了以后如獲至寶，上邊登著周而復(fù)的小說，反映延安怎么開荒的。登了魯藜的《延河散歌》，我特別興奮，中間有些句子我都能記得。還登了魯藝的招生廣告，我要考魯藝。因此，文學和革命對我來講是一回事，我之所以喜歡文學，是因為革命，我參加革命也想搞文學，在我身上是統(tǒng)一的。

賀敬之回憶說，他們第一個目的地是西安的八路軍辦事處。不過當他們進入陜西之后，越發(fā)感到了政治空氣的緊張，為了避開國民黨的盤查，四個人決定兵分兩路。

賀：如果是發(fā)生意外了怎么聯(lián)系？后來想想，也覺得好笑，就是要在路旁人們不注意的地方寫一個字，用石頭片在那里畫出一個草書的“神”。走一天還不錯，這兒有“神”，那兒也有“神”。

四個人在臨出發(fā)之前還曾經(jīng)約定，先到陜西寶雞的益門鎮(zhèn)會合，然后再一起向西安進發(fā)。然而，賀敬之和另一個同伴還沒有到達會合地點，就發(fā)生了一個意外。

賀：快到益門鎮(zhèn)，突然沒“神”了，這是怎么回事？我跟李方立說，沒有的話我們得到這個益門鎮(zhèn)住住看。我們猜想：是不是他們改了路了？或者是甚至考慮到程蕓平是不是不信任我們了？

在陜西的益門鎮(zhèn)，賀敬之與李方立苦等了幾天之后，終于見到了另外兩位同伴的身影。

賀：后來有一天，遠遠地看見他們走過來了，一個人扶著一個人，滿面病容，衣服也都有殘破的痕跡。他們怎么回事呢？走著走著，走錯了路，而且生病了。幾天的疑惑和不安終于煙消云散，賀敬之等人不敢再耽擱，當天晚上就踏上了前往西安的火車。

賀：一到了西安八路軍辦事處，在西安七賢莊的一個接待的地方，一進門，接待室里邊就看見有標語、領(lǐng)袖像——馬、恩、列、斯、毛澤東、朱德，而且貼的標語是“堅持抗戰(zhàn)，反對投降，堅持進步，反對倒退”等等，我們簡直覺得是“陰陽兩界”了，一到這里以后，放開嗓門大唱，唱《黃河大合唱》，還唱《義勇軍進行曲》。

經(jīng)歷了諸多的波折，也讓年少的賀敬之逐漸成熟。不久之后，就在那一年的7月1日，賀敬之和同伴們登上了前往延安的汽車。

賀：一到了延安以后就興奮得不得了，感覺到了另外一個世界，感覺就是像我的許多作品里面講的，像到了家，真正到了家，我真正的生命從這里開始。一進來，兩個眼睛就瞪得大大的，連眼皮都不眨，看邊區(qū)的一山一水，延安的窯洞，晚上的時候看窯洞的燈火，夜間的燈火，心情很激動，也就是我《回延安》詩里寫的那種心情。

二

1942年5月，在延安舉行了文藝工作者座談會，在這次大會上，毛澤東在2日和23日接連作了兩場報告，在報告當中，他提出了“文藝為人民大眾、首先為工農(nóng)兵服務(wù)”的宗旨，這兩篇報告被稱為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講話發(fā)表之后隨即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指導文藝創(chuàng)作的綱領(lǐng)性文件。不久之后，毛澤東親臨魯藝，為師生們作了一場演講，而此時，賀敬之已經(jīng)考取了延安魯藝，作為一名學員，他親耳聆聽了毛澤東那場別開生面的演說。賀敬之回憶說，整風一開始，采取了學習文件的形式，聯(lián)系自己的實際，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最后寫出反省筆記。

賀：這個時候?qū)ξ襾碇v，是思想上的一個提高。我向往革命，投奔延安，但革命還要經(jīng)過這樣的自我反省才能提高，特別是自我批評，這是新的經(jīng)歷，出于我對革命的感情，我認為：這是為了要使我提高，是教育我更好。批評與自我批評，我沒有抵觸。

不久之后，文藝工作者座談會在延安召開。賀敬之回憶說，當時他還是魯藝的學生，并沒有參加這次大會，不過當時魯藝很多的老師都出席了這次著名的會議。

賀：延安文藝座談會的自始至終，我們?nèi)⒓訒睦蠋?，文學系的何其芳同志、周立波同志，當天回來，都給我們傳達會議討論的過程，中間朱總司令講的什么，毛主席講了幾次，都講了些什么，分組討論會的時候談了一些什么，我們都知道了。到了5月30日，也就是一個禮拜之后，毛主席到“魯藝”來。我先看到他，我在魯藝校門口一看，一個警衛(wèi)員牽著一匹馬，我趕快回到我這個系里，說可能毛主席來了。過了一會兒，學校里邊就聽見敲鐘，全體集合，毛主席要跟大家見面，還要講話。

盡管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70年，但是毛澤東親臨魯藝的情景，在賀敬之的記憶中依然清晰，甚至每一個細節(jié)都歷歷在目。

賀：我很有幸，就是在操場上，全體集合，有一張小桌子，一個座，毛主席在那里，好像他始終沒坐，一直在講。我就坐在中間第一排，離他很近的地方，清晰地看到他的音容笑貌，聽到他的聲音——湖南話，生動的表達，我看到他的衣服上頭有個補丁。他首先講的就是“魯藝”是我們黨辦的很重要的學校，“魯藝”很有成績，現(xiàn)在也發(fā)展得很大了，不過我看你們還是個“小魯藝”，“小魯藝”學習很重要，但是你們還要到“大魯藝”去學習，“大魯藝”是什么？就是社會，就是人民群眾，這跟他延安文藝座談會的講話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但是用了這樣很形象的說法。

三

電影《白毛女》的故事在中國可以說是家喻戶曉，其實，這部電影是脫胎于歌劇《白毛女》。1945年，歌劇《白毛女》第一次在延安的中央黨校禮堂公演，獲得了巨大的成功。賀敬之回憶說，這部作品其實是集體創(chuàng)作的結(jié)晶，作為主創(chuàng)者他還記得，這部歌劇的誕生也是經(jīng)歷了數(shù)次刪改，是實踐延安文藝座談會精神的一個結(jié)果。

賀：這個故事由當時還在晉察冀邊區(qū)的林漫同志（本名叫李滿天）采訪的，材料由他寄給周揚同志。周揚同志決定要把這個題材，寫成一個歌劇，那時候叫“新歌劇”，就是要在秧歌劇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一個“新歌劇”。主題也是他定的，就是“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

賀敬之說，《白毛女》的第一稿并不是他的手筆，而是出自一位晉察冀邊區(qū)的作家邵子南?！栋酌返谝桓瀹斨泻芏喙适虑楣?jié)，與以后成形的歌劇并不相同。

賀：試排一下，除去張庚同志以外，周揚同志親自來看。因為這是他主張要的，所以他很關(guān)心?？戳艘院?，他就發(fā)表意見，說這樣改不行，我們還是要注重思想內(nèi)容。另外，我們在藝術(shù)形式上，不要洋八股，但是我們也不能要封建八股。試排的時候，作曲家們已經(jīng)為第一場創(chuàng)作出了音樂，采用了秦腔的調(diào)子，在表演方式上也是采用舊戲的辦法。周揚的意見非常具有針對性。與此同時他還提出：這個作品需要重新改寫。這時候才決定由我來，和其他的創(chuàng)作組成員一起，特別是在王濱同志具體的要求、參與討論的情況下，結(jié)構(gòu)重新寫，重新作曲。

讓創(chuàng)作組的成員們意想不到的是，在試演的時候，這個結(jié)局讓觀眾們十分不滿，大家發(fā)表了很多意見。

賀：特別是群眾，橋兒溝的老鄉(xiāng)和我們“魯藝”的一些勤雜人員，就不滿意。這個時候周揚同志也召集了“魯藝”的專家和一些同志，討論了一下，決定后邊要改，要增加一個群眾斗爭會。

1945年4月28日，在中共七大召開期間，歌劇《白毛女》在延安中央黨校禮堂舉行了首場演出。

賀：演出結(jié)尾，它沒有說是要處決黃世仁，就是把他押走了。中央書記處的評價是：第一，這個戲是很及時的；第二，藝術(shù)上也是成功的；第三，黃世仁這樣的惡霸地主應(yīng)該槍斃。這三條，一下子傳達到我們這兒。我就首先想到：就在正式到七大公演以前，在我們學校內(nèi)部發(fā)生了一個事——伙房的炊事員不滿意：黃世仁算沒事了？他這樣子為什么不槍斃他？我到廚房去打菜，排著隊，我一到那兒，那個打菜的炊事員說：現(xiàn)在輪到你了，告訴你說，黃世仁不槍斃，我就不能夠多給你菜。

賀敬之說，當時他們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太在意這樣的意見，有人提出應(yīng)該以德報怨，也有人提出，給黃世仁開群眾斗爭會這樣的結(jié)尾，已經(jīng)可以達到教育的目的了。

賀：后來正式到中央黨校演出的時候，傳達說我們的基層群眾和中央的精神是一致的。當時決定改，因為改也容易，就是添加一個負責人來宣布：經(jīng)過審判槍決。等到第二天，舞臺上已經(jīng)改了，槍斃了。宣布這個以后，在最后排的那個窗臺上坐著的一個人大喊一聲：好。

賀敬之還記得，就在公演之后的第二天，他在中央黨校大禮堂的門口，碰到了兩位將軍。

賀：碰到的是陳賡同志和陳錫聯(lián)同志，我不認識他們，田豐同志是我們這個劇組的負責人，他說這是陳賡同志，那是陳錫聯(lián)同志。陳賡同志說昨天坐在窗臺上喊“好”的就是我，完了就說我們很快就要到前方去了，你們趕快把劇本譜子給我們，我們到前方要演。我就講，現(xiàn)在接受大家的意見，還得改。陳賡同志說：那是你們的事，我們現(xiàn)在覺得不要改了，我們就這樣演。我可以告訴你們，你們這個戲可以演幾十年。

1950年，《白毛女》被拍成電影。兩年之后，周恩來把這部電影的拷貝作為禮物，贈送給了戰(zhàn)后第一批來訪中國的日本國會議員。隨后，日本松山芭蕾舞劇團就把這個作品改編成了芭蕾舞劇，從此，《白毛女》名揚海外。作為主創(chuàng)者，賀敬之在1945年9月也離開延安，跟隨藝術(shù)團遠赴華北。而在1956年的時候，賀敬之回到了闊別十年的延安，他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寫下了膾炙人口的長詩《回延安》，在詩中，他抒發(fā)了對延安的深情，這里是他青春的安放地，也是他生命真正開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