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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空空 .

文章重性靈，千古誰知己

1

小說《繁花》開篇，極盡驚艷之能事，金宇澄這位上海爺叔，分明是在用文字來耍帥：

獨上閣樓，最好是夜里?！栋w正傳》結(jié)尾，梁朝偉騎馬覓馬，英雄暗老，電燈下面數(shù)鈔票，數(shù)清一沓，放進西裝口袋，再數(shù)一沓，拿出一副撲克牌，捻開細看，再摸出一副。接下來梳頭，三七分頭，對鏡子梳齊，全身筆挺，骨子里疏慢，最后，關(guān)燈，否極泰來，這半分鐘，是上海味道。

電視劇《繁花》開頭，胡歌穿著梁朝偉式的三件套西裝，與金宇澄本人照面，后者講出小說開頭的九個字——獨上閣樓，最好是夜里。

這半分鐘，是小說味道。

此后，這部名為《繁花》的電視劇的所有劇情都跟原著情節(jié)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導(dǎo)演王家衛(wèi)只是借用了原著中的幾個人物名字和人設(shè)，演繹他自己重新編造出來的故事。

換言之，王家衛(wèi)拍《繁花》，更多的是在“借勢”，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可能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拍出金宇澄筆下的《繁花》，他拍的是自己心中的“上?！薄?o:p>

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借勢”，王家衛(wèi)不是第一次了。

在那部為他贏得盛名的《東邪西毒》中，不過是借用了幾個金庸小說中耳熟能詳?shù)娜宋锩郑送?，無論是劇情、美學乃至價值觀，都與金庸原著無涉。

王家衛(wèi)“借勢”《繁花》，來闡述自己所理解的上海，是一個聰明的做法，因金宇澄這部《繁花》，是一個現(xiàn)象級的文學大IP。

上海灘浪奔浪流，引無數(shù)文人竟折腰，真正憑一支筆，寫透這座城市的，滿打滿算，只有四個人：韓邦慶、張愛玲、王安憶和金宇澄。

金宇澄成名最晚，卻是橫空出世，一部《繁花》定乾坤。

《繁花》既賣座，又有口碑，一方面僅憑文本本身就能掀起讀者的閱讀狂潮，另一方面，摘得大獎無數(shù)，有文學評論家甚至將《繁花》比作《金瓶梅》。

王家衛(wèi)是擁有自己獨立美學系統(tǒng)的導(dǎo)演，此次“借勢”，不能說不成功，但也引發(fā)不小爭議，這在豆瓣觀眾的點評中可見一斑，打分呈現(xiàn)兩極分化趨勢：要么一星，要么五星。

對于那些喜愛《繁花》原著的讀者來說（包括我自己），可能難以接受王家衛(wèi)這種“改編”方式，畢竟這是“墨鏡王”另起的樓閣，跟小說完全是兩個東西。

所以呢，大家在看《繁花》劇集時切記，劇是劇，書是書，二者關(guān)系不大。

2

小說《繁花》里用到最多的一個詞是：不響。

有人做過統(tǒng)計，書中共出現(xiàn)了一千多次“不響”。

不響按字面意思是沉默不語，但其涵蓋的意蘊更為豐富。

結(jié)合上下文，《繁花》里的不響，其實是一種欲言又止的狀態(tài)，不響中蘊含千言萬語，只是無法用語言道出，類似中國古典藝術(shù)中的“留白”，富含深意，余味裊裊，

不響是語言無法說出的、無法抵達的一種狀態(tài)。

小說《繁花》中，引了一首穆旦的詩，在我看來，穆旦的這首詩是對“不響”的最佳詮釋：

靜靜地

我們擁抱在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形成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

使我們沉迷

小說《繁花》是通篇不響，電視劇《繁花》則是集集都響，甚至有點響過頭了，顯得嘈雜。

爺叔給阿寶傳授生意經(jīng)，太響。

玲子嘰嘰喳喳，太響。

汪小姐跑上跑下，太響。

陶陶風風火火，太響。

李李耳提面命，太響。

……

總的癥結(jié)是，強拗的戲劇性和故作緊湊的劇情，太響太響。

3

小說《繁花》里有三個男主角，滬生，阿寶，小毛。

這三個人物的故事各成一體，又纏繞交織，大故事里嵌套著小故事，精彩紛呈，五味雜陳，美不勝收，令人目不暇接，恰似觀賞“繁花”。

正因如此，《繁花》的編輯為該書想了一句絕妙的廣告語：一萬個好故事爭先恐后沖向終點。

王家衛(wèi)的《繁花》，則將阿寶之外的其他兩個主角——滬生和小毛，全部砍掉，獨留一個阿寶，片名應(yīng)該改為《繁花之霸道總裁阿寶》。

更嚴重的問題是，砍掉滬生和小毛這兩個角色，讓《繁花》的輻射面變得過于狹窄了。

小說《繁花》描繪市民世情，堪稱近幾十年中國市井生活的一幅浮世繪，這種浮世繪的廣度，是由阿寶、滬生、小毛三個主要人物共同構(gòu)成的。

阿寶是商人，滬生是軍隊干部家庭出身，小毛則是底層代表。

三人不同社會層級，卻自小結(jié)成知心好友，共同經(jīng)歷過60年代的困難時期，“文革”的運動風波，以及改革開放后商品大潮的光怪陸離，雖然世界不停變化，三人的友誼卻歷久不變。

王家衛(wèi)將滬生和小毛砍去，單單聚焦阿寶，而阿寶是商人，于是，整部劇集更類似商戰(zhàn)片，時間維度也就砍掉了1960年代和“運動時期”，單表改革開放以來的“商海弄潮”。

如此大改，或許是權(quán)宜之計，畢竟有些年代的往事不堪再提，但這確實大大影響了作品的格局。

4

簡單聊一下被劇版《繁花》砍去的兩個原著中的主要人物——滬生和小毛。

金宇澄在一次采訪中提到，之所以給主角之一取名為滬生，是因為有個老電視劇《渴望》，里面有個王滬生，是被丑化的上海人。真正的上海生活是什么樣子？真正的上海人是什么樣子？知道的人并不多。

滬生是空軍干部子弟，父母在"文革"中受到?jīng)_擊。少年時的復(fù)雜經(jīng)歷，讓滬生對一切都看得很淡，用現(xiàn)在的話說，他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佛系男子"。

在小學班級里，少年滬生被同學們稱作"膩先生"。所謂膩先生，是一句上海話，指斗敗的蟋蟀。

有個宋老師，很喜歡滬生，想用激將法來開導(dǎo)他，讓他變得積極一點。宋老師說，隨隨便便給同學取綽號，太不應(yīng)該。

滬生說，不要緊。宋老師激將道，滬生同學，也就心甘情愿，做失敗膽小的小蟲了。

滬生說，是的。宋老師說，不覺得難為情？

滬生說，不覺得。

在滬生看來，蟋蟀再勇敢，牙齒再尖，斗到最后，還是輸?shù)?，要死的，人也是一樣?o:p>

這種帶一點佛系，帶一點達觀，還帶一點灰色的人生態(tài)度，伴隨滬生成長。讓他在某種程度上，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成為紅塵俗世的一名"看客"。

滬生最喜歡的女子，是少年時相識的姝華。

姝華熱愛文藝，有林妹妹的氣質(zhì)。然而，在那個年代，這樣一位書香鬢影的佳人，卻在上山下鄉(xiāng)運動中，被流放到東北吉林，嫁給了當?shù)氐囊粋€朝鮮族大老粗，被折磨成精神病。

曾經(jīng)的政治遭遇，以及刻骨銘心的感情經(jīng)歷，讓滬生看淡世情，對于名利，更是半點不熱心，但同時，他又是一個極重情誼的人。

對于出身貧寒的朋友小毛，滬生可謂呵護備至。

他邀請小毛到自己家玩，其實是"預(yù)謀已久"，準備了生日蛋糕和蠟燭，召集了一幫朋友，給他過生日。

小毛驚呆了，感動萬分，傻里傻氣地提出要義結(jié)金蘭，點三炷香，跟大家換庚帖，結(jié)拜為異性兄弟姐妹。

后來，小毛因為銀鳳，跟滬生和阿寶翻臉，斷絕來往，阿寶表示“買賬”，滬生則異常傷心，認為當時如果真的跟小毛結(jié)拜，就不會這么容易就拗斷。

滬生淡名利，重情義，這樣的朋友，一輩子能有一兩個，人生足矣。

《繁花》的另一個主角小毛，出身工人家庭，一生都在底層打滾，最后得了絕癥，窮困潦倒而死。

姝華對小毛有句精準的評語：空有一身武功。

小說里的小毛，更像個古代人，重然諾，輕生死，喜歡抄古詩詞，看話本小說，拜師學武藝，遇見合得來的朋友，就要斬雞頭燒黃紙，跟人義結(jié)金蘭。

滬生對小毛說起自己的父母在軍隊的狀況時，小毛來了句，講到軍隊，現(xiàn)在比不過宋朝。

滬生問，宋朝有輪船飛機嗎？可以馬上解放臺灣嗎？

小毛說，可以呀，章回小說可以這么寫，臺灣城，高收吊橋，一聲炮響，一隊人馬殺來，旗上一個"滬"字，鼓聲再動，滬生爸爸拍馬趕到，高喊一聲，蔣家老賊，快快開門受死，免得本官動手，生靈涂炭。

令人啼笑皆非的"食古不化"，其實正是小毛可貴之處。

滬生、阿寶、小毛三人，各有各的癡，不同于常人，這是他們格外投契的原因。

小毛與春香結(jié)婚時，因為之前已跟滬生和阿寶斷絕來往，所以沒請他們出席，婚禮結(jié)束后，小毛獨自發(fā)呆。春香問他，老公想啥呢？

小毛不說話。春香又說，我明白了，小毛是想朋友了，想滬生和阿寶了。

小毛說，瞎講八講。

春香說，今天來的，只是小毛的師父和同門師兄弟，我心里一直想，小毛自家貼心的好朋友在哪里？聽了春香的話，小毛黯然神傷。

后來，春香因難產(chǎn)死亡，死之前，對小毛說，我覺得，我走了以后，小毛要孤單了，太孤單了，我有自家的教友姐妹，小毛也要有自家的好朋友。

小毛聽了，眼淚落下來。春香繼續(xù)說，小毛要答應(yīng)我，不可以忘記自家的老朋友。小毛悲痛欲絕，眼淚一滴滴落下來。

春香臨終的遺言，是小毛多年后和滬生、阿寶重歸于好的契機。

雖然小毛一生貧瘠，但頗有女人緣，在他彌留之際，床前站滿了女賓，都是跟他有過交集的人。

小毛臨終前，說出了《繁花》中最有名的一句話——上帝一聲不響，像一切全由我定。

小毛說，我恐怕，撐不牢了，各位不要哭，先回去吧。

小毛一生最愛的兩個女人，一個是春香，另一個是讓他告別童男的銀鳳。

小毛在死前，對滬生說，我做過的事情，會跟了我走吧？滬生剛要說話，小毛閉上眼睛，說出兩個名字：銀鳳，春香。

王家衛(wèi)將滬生和小毛兩個角色砍掉，其實砍掉的是某種深刻的“底層視角”，如此一來，劇版《繁花》缺少了某種人世間的大愛和大悲憫，只能在商場如戰(zhàn)場、爾虞我詐偶然流露真情的狹小空間里摸爬滾打。

5

相比原著，劇版《繁花》的另一大特色，就是對女性角色進行了迎合市場的改造。

以汪小姐為例，這個角色在書中類似“大BOSS”，與另一個“大BOSS”梅瑞相映成輝，特點是——“特別能作”。

書中的汪小姐，是一個懷春的已婚婦女，嫌棄老公沒能耐，七搭八搭，搭上了有錢的老總，并且珠胎暗結(jié)，書中描寫汪小姐分娩時的段落堪稱一絕。

汪小姐婚外情懷孕后，幾家醫(yī)院做了B超，先是宮內(nèi)單活胎，后是雙胞胎，一次是連體嬰，結(jié)論只有一個，等下午做了彩超，專家會診，可能，是連體嬰，也不排除雙頭單體嬰，如果胎兒是雙頭，兩根脊柱，一套消化系統(tǒng)，一旦確診，兇多吉少。

汪小姐臨近分娩，阿寶和孩子的父親徐總前來探望。

汪小姐說，醫(yī)生講啥呢。阿寶聽到這句，忽然聞到一股腥氣，像是蟒蛇爬行動物氣味，逐漸濃烈，由屏風下面蔓延過來，不免捂緊口鼻。

汪小姐壓低聲音，對徐總說，一直想問一問冤家，當時，究竟用了哪一種祖?zhèn)髡婀?，弄出我肚皮里這只怪胎。

徐總說，先問問自家，問一問這只寶貝肚皮，為啥會搞出這種花頭經(jīng)來嚇人。

汪小姐一笑說，唉，我的肚皮，真也是又花又脹，看一看吧。徐總說，做啥。

汪小姐笑說，又不是第一次，有啥關(guān)系呢。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腥氣繼續(xù)由屏風四周散發(fā)開來，越來越濃，像蟒蛇扭動，屏風發(fā)暗，傳來山洞里濕氣，熱氣，阿寶捂緊口鼻，連忙朝外走。

汪小姐說，隔壁啥人。阿寶不動。

汪小姐笑笑說，進來，快進來呀。

阿寶只得屏息走進去。單人房，窗簾合掩，里間更暗，開一盞小燈，汪小姐身上的被單，拉開了一大半，腹部高隆，發(fā)暗，像一座小山，一座墳，表面爬滿青紫藤蔓，也像盤踞堆積鱗片，氣味更濃烈。

在金宇澄筆下，汪小姐分娩時的情景鬼氣森森，仿佛蟒蛇精現(xiàn)形，十分恐怖，用的是《聊齋志異》的筆法。

在劇版《繁花》中，王家衛(wèi)將汪小姐從已婚改為未婚，一心跟著寶總風風火火搞事業(yè)，沒有了道德包袱，自由戀愛，自由打拼，頗有順應(yīng)當下女性主義思潮的意味，但也恰恰如此，讓角色臉譜化，丟掉了原著中最為精彩的部分。

不只是汪小姐，馬伊琍飾演的玲子，辛芷蕾飾演的李李，都經(jīng)過王家衛(wèi)的刀劈斧鑿，打造成了富有魅力同時也臉譜化的“獨立女性”，與原著的意趣大相徑庭。

書里是“上帝不響，像一切全由我定?！?o:p>

但很明顯，王家衛(wèi)拍《繁花》，是不敢“一切全由我定”的，畢竟，在影視市場，觀眾才是上帝。

6

《繁花》原著里有一句富有洞見的話：人的命運，是跟著血緣走的。

阿寶出身商人世家，雖在“運動年代”被壓制，但改開后，很快成了商業(yè)浪頭的弄潮兒。

滬生出身干部家庭，后來成為律師，悠哉悠哉，穿過動蕩年代，看透世事，生活階層同樣未跌落。

小毛出身貧寒，空有一身武功，一生都在底層打滾，最后得了絕癥而死。

盡管“人的命運是跟著血緣走”這句話適用于多數(shù)情況，但任何一個時代，總有向上的力量和突破的個例。并且在變革劇烈的“洗牌年代”，這種個例非常之多。

硬核閱讀，就是引領(lǐng)我們向上的力量。

小說《繁花》的最動人之處在于，雖然阿寶，滬生，小毛是三個不同身份的人，卻能成為一生好友，至死不渝。

人世間總有些熱烈如火的東西，能夠沖破冰冷的世俗界限。

更何況，《繁花》的主旨，絕非關(guān)乎世俗名利。

小毛離開時的景象，正是《繁花》想要傳達的，人生如夢，到最后什么也抓不住，唯一能帶走的，就是一些"溫柔同眠"的事情。

如《繁花》結(jié)尾，所引的《新鴛鴦蝴蝶夢》歌詞：

看似個鴛鴦蝴蝶，不應(yīng)該的年代，可是誰又能擺脫人世間的悲哀，花花世界，鴛鴦蝴蝶，在人間已是顛，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溫柔同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