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漢書》為南朝宋史學家范曄所寫，因其極高的文學與史學價值，超越其他寫后漢的史學專著，與《史記》《漢書》《三國志》并稱為“前四史”，是公認的記載后漢歷史的正史著作。

         黃河歌者金石點評：

       一代文豪孔融，自認為懷才不遇，多次揭曹操的短處，最后被曹操要了性命，真稱得上心比天高、命比紙?。∷囊浑p兒女（《世說新語》記為兩個兒子），也因發(fā)明一句成語“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而引起曹操警覺，結(jié)果都送了性命。這其實是一篇教人做人的經(jīng)典之作。請看《<后漢書>研讀》第321章：

鄭孔荀列傳（四）

孔融之死

當時，曹操攻克鄴城后屠城，袁氏家的婦女大多被霸占，曹操的兒子曹丕娶了袁熙的妻子甄氏?？兹趯憰沤o曹操，說是“武王伐紂后，把妲己賞賜給周公”。

曹操開始沒有明白其中意思，就詢問孔融這話出自什么經(jīng)典?？兹诨卮鹫f：“從現(xiàn)在的情況來看，當然是這個樣子?！焙髞聿懿僬饔憺趸?，孔融子又嘲諷說：“大軍遠征，海外十分蕭條。在當初，肅慎族不向中原王室貢獻楛木箭矢，丁零族盜取蘇武的牛羊，丞相現(xiàn)在可以一并處理這些事情了?！?/p>

這時，國家連年饑饉，曹操上表制止釀酒，孔融頻繁上書力爭，其中大多為侮慢言辭。孔融逐步看清曹操的奸雄嘴臉，他對曹操在朝中為所欲為不能忍受，所以經(jīng)常發(fā)表偏激過頭的議論，多次違背曹操的意思。他曾經(jīng)奏報，應當實行古代王畿制度，京師千里之內(nèi)的范圍，不再分封各諸侯。

曹操看到孔融的言論影響日益廣泛，心中也很忌憚他。但是孔融的名聲重于天下，所以曹操在表面上容忍，心中卻怨恨孔融，怕孔融妨礙了自己的大業(yè)。山陽郡人郗慮非常善于察顏觀色，就借用小的過失奏報免掉孔融的官職。曹操看到這些小過失明顯出于仇怨，就故意寫信告誡嚇?？兹谡f：

“大概聽說過在唐堯虞舜之際，有克己讓位之臣，所以麒麟和鳳凰來儀，民間歌頌聲四起。后世人雖然德行淺薄，仍然有殺身為君、破家為國的壯舉。到了世道衰落后，人們之間睚眥之怨必報，一餐之惠必酬，卻仍然有心念國家的士人。像是晁錯舍身為國，卻被袁盎進讒言遭到殺害；屈原悲悼楚懷王，卻遭到子椒、子蘭詆毀招致流放；彭寵叛亂起自朱浮惡語中傷；鄧禹威望受損，在于宗歆和馮愔相互爭斗。由此來看，喜怒愛怨，禍福所由，都不能不慎重對待??！在當初，廉頗、藺相只是小國之臣，卻能克己奉公，相忍為國；寇恂和賈復是亂世英豪，依然能屈身侍君，顯示謙讓之德；光武皇帝不忌恨哥哥劉伯升被殺之仇；齊桓公赦免管仲射鉤之恨。那些胸懷大志謀大事者，怎么能斤斤計較纖細小過呢！在當初，聽說你和鴻豫兩位先生都有執(zhí)法公平的美譽，即使有小的過節(jié)，也應當重修舊好。怨毒越積越深，只能是相互傷害，讓聞者慘痛在心，我在夜間想起這些事情，心中久久不能平靜。此前，國都被迫東遷，你感嘆鴻豫名實相符，經(jīng)學貫通，他師從于鄭玄，熟悉司馬兵法，鴻豫也贊頌你學識淵博，博聞強記?，F(xiàn)在，為什么又和當初言行背道而馳呢？孤與孔融先生并非舊友，和鴻豫也沒有私恩，但是孤真心希望成人之美，不愿意看到你們兩人相互傷害。因此孤認為，還是要多想想對方的好處。孤深知，你們兩位先生之間發(fā)生摩擦，完全是小人在其中挑唆導致。孤作為人臣，進不能使海內(nèi)接受教化，退不能建立仁德，和睦士人。但是，孤訓練戰(zhàn)士，殺身為國，懲治那些浮華不實之徒，還是有些手段的?！?/p>

孔融回復說：

“承蒙丞相惠書賜教，告訴臣考慮問題的不妥之處。孔融我和鴻豫的家鄉(xiāng)相距不遠，可以稱得上比鄰而居，很早之前就已經(jīng)認識?？兹谖以?jīng)稱贊他大德至美，想要用寬厚之心相待。但是，臣以忠信為國，不敢讓他掩飾臣的過失，臣即使有罪，也不愿牽連到鴻豫先生。此前，臣遭受貶黜，也能欣然接受。在當初，趙宣子極力舉薦韓厥，不久趙宣子的車夫因犯罪被韓厥誅殺，趙宣子并不因此憤怒，反而更加厚韓厥。更何況，臣未曾有趙宣子那樣的威望與功德，怎么敢對執(zhí)法官員抱有怨恨之心呢！臣的忠誠比不上三閭大夫屈原，臣的智力也比不上錚臣晁錯，但臣既然已經(jīng)竊據(jù)尊位，就有了尸位素食的嫌疑，以能夠免罪而殊感慶幸。但是，臣的言論早已經(jīng)遠播海內(nèi)，因此臣深感憂慮。朱浮、彭寵、寇恂、賈復，他們都是當世英豪，雖然彼此之間因好惡不同而結(jié)怨，卻能夠忠心為國家分擔憂患。至于那些卑微之人，就像是昆蟲之間相互廝咬，只會自取滅亡，臣絕不敢做這種蠢事。想當年，晉國國君贊賞大臣們?yōu)榇笫聽巿?zhí)。師曠卻認為，與其相互爭執(zhí)，不如在德義上相互競爭。臣性情舒緩，為人散漫，不敢與人無故爭執(zhí)高低，即使蒙受胯下之辱、榆次之恨，臣也會反躬自省，不會認為這是受到貶損。臣只能看作不當心被蚊虻叮咬了一口。衛(wèi)國賢士子產(chǎn)說過，人心不同就像是千人千面，有些人夸耀權勢，以取勝為榮，不會認為宋國人接待四海賓客，大爐售酒，只是為了不讓醇酒變酸罷了。至于宋國人屈谷，他用大葫蘆作為比喻，說其雖大且硬，卻并沒有實際內(nèi)涵，只能作為無用之物。其他事情，謹奉指教，不敢稍有差池。郗慮是臣此前熟悉的官屬，也正是我舉薦了他，就像是趙衰提拔了郄縠（音hú，胡），衛(wèi)國大夫公叔從不輕視自己提拔的家臣僎一樣，臣對此感同身受。臣已經(jīng)明白，丞相同樣愛護臣和郗慮，對臣的教誨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臣不會因為私怨而置若罔聞，自絕于賢臣之列的！更何況郗慮是臣的舊友呢。在此，臣袒露腹心，希望和郗慮重修舊好。對丞相的苦言相勸，臣終生記誦在心中?！?/p>

一年多后，孔融被封為太中大夫?？兹跒槿藢捜輿]有禁忌，喜歡結(jié)交士人，尤其喜歡勸勉后生。他在退居閑職后，家中仍然賓客盈門。他經(jīng)常感嘆說：“坐上客恒滿，尊中酒不空，我能有什么可憂慮的??！”

孔融平時和蔡邕交好，在蔡邕去世后，他手下有名虎賁軍士長得非常像蔡邕?？兹诿看卧诰坪ǘ鸁釙r，經(jīng)常讓這名軍士和自己同坐，然后說道：“你雖然沒有蔡邕的賢德，卻有伯喈那樣的相貌?！?/p>

孔融聽說別人的善行后，如果有超過自己的方面，或者言語有出彩的地方，肯定當面褒獎?？兹诋斆嬷敝竸e人的短處，在背后只稱贊別人的長處，在推薦賢達士人時，一定會說明這些人的優(yōu)點。他對了解到的優(yōu)點沒有說出，認為是自己的過失，所以海內(nèi)英俊全都信任佩服他。

曹操長期以來都對孔融忌恨，就和郗慮再次羅織孔融的罪名，他命令丞相軍謀祭酒路粹奏報誣陷孔融說：

“少府孔融當年在北海時，看到王室不平靜，就招聚集自己的部眾，謀劃不軌之事，他對外說道：'我是大圣孔子的后人。祖上春秋時期在宋國，被宋國大夫華督殺害，其后裔來到魯國，誕生下圣人孔子。享有天下的，為什么一定要是劉氏呢？’孔融曾經(jīng)和孫權密謀，肆意誹謗朝廷。另外，孔融身為朝廷九卿，他不遵守朝廷禮儀，經(jīng)常微服私行，冒犯宮廷禁忌。他曾經(jīng)和無官職的士人禰衡私下交談，言辭放肆，說什么：'父親生下兒子，有什么親不親的？其實不過是父親泄欲的結(jié)果罷了。至于母親，不也同樣如此嗎？無非是把嬰兒寄存在肚子里，到時候不出來也不行??！’孔融和禰衡相互吹捧，禰衡稱贊孔融是'仲尼不死’，孔融則稱贊禰衡是'顏回復生’。真可以算得上大逆不道，應該處以極刑。”

書信奏報后，孔融被逮捕入獄，隨后被斬殺棄市。他享年五十六歲，他的妻子、兒女都被一起誅殺。

當時，孔融的男孩九歲，女孩七歲，因為年幼得以保全，寄養(yǎng)在別人家中。兩個孩子正在下棋，聽到孔融被收捕后沒有驚慌逃跑。身邊左右問：“你們的父親被捕，你們卻不逃跑，這是為什么呢？”兩人回答說：“怎么會有鳥巢被毀，但巢中的卵卻完好不破的道理呢！”

這時，主人有剩下的肉湯，男孩因為口渴喝下。女孩說道：“今天的災禍，還能活幾天??？你怎么還能品嘗出肉汁的味道呢？”哥哥哭著停下。

有人把這事告訴曹操，曹操命人把兄妹兩人全部殺掉。在被收捕時，妹妹對哥哥說：“如果死后有靈，能夠再次見到父母，難道不是得遂心愿了嗎！”兩人延頸就刑，顏色不變，當時的人們無不為此哀傷。

當初，京兆人脂習字元升，他和孔融交好，經(jīng)常告誡孔融不要太過剛直。在孔融被害后，許昌中沒有人敢前去收斂。脂習前去撫摸著孔融的尸體說：“文舉舍我而死，我還活著有什么用呢？”曹操聽說后大怒，命人收捕脂習后想要殺掉，隨后又赦免釋放。

魏文帝曹丕非常喜歡孔融的文章，他經(jīng)常贊嘆說：“孔融能與揚雄，班固相比?！彼心继煜麓嬗锌兹谖恼碌?，奉獻后馬上賞賜金、帛。孔融著述的詩、頌、碑文、論議、六言、策文、表、檄、教令、書記等等，共計二十五篇。曹丕認為脂習具備欒布一樣的節(jié)操，追封他為中散大夫。

論曰：西漢諫議大夫鄭昌說過：“山上有猛虎，百姓不敢上山砍柴?！笨赘刚詤柹⒂诔茫槌疾桓矣袕s殺君主的邪念；晏嬰為官一身正氣，田氏不敢在齊國為非作歹。像孔融這樣凜然正氣，直言進諫，足以阻止曹操生前有篡位的野心。因此，取代漢室擁有天下，直到曹丕才完成了“禪位”，這已經(jīng)是曹操去世后的事情?？兹诘暮迫粔雅e與義正詞嚴，起了很大作用。但是，孔融性情太過剛直，寧折不彎，就只能舍生取義了！孔融的品行就像白璧無瑕，可以與琨玉、秋霜相媲美。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黃其軍

      作于2023年5月3日（古歷癸卯年三月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