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覺得“我”的重要性,但這個我不是單純的“自我”,而是渡盡劫波的“我”,寵辱不驚的“我”,有了這樣一個基礎的我,才可能形成木心強調(diào)的“我”: “我理解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就是我的”。 木心說:“藝術(shù)家是分散的基督” 這有點道德拔高之嫌,藝術(shù)家,肯定要有高尚的精神追索,但倘若迷失,而不能正視人性,偽善與偽道附體,那才是藝術(shù)家真真的悲哀。倒是木心下面一句話,深得吾心: “道德力量是潛力,不是顯力”…… 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一定是一個思想家,藝術(shù)家同樣要做此考,木心特別配得上這樣的評價,如今他的文學與繪畫,皆被廣泛地認可與傳播,實在是華語世界的文人高標。 我特別看重的,是木心對于文學與藝術(shù)的思考,他思想的火花,觸目皆是,我一直在想,那些在美國跟著木心讀書的一幫學生是多么幸福,這種私塾式授徒的方式,已經(jīng)“鮮”矣,帶給我們的思考,卻是久遠的。 木心說:“沒有哲學底子,做人沒有根基。容易被環(huán)境影響而不自知”,這句話,簡直是對我們?nèi)缃裉嘤褂孤德抵叺木珳试u價…… 木心談阿赫瑪托娃,有一種精神性“自喻”,因為都經(jīng)歷過人生與人性的最黑暗,但靠著強大的精神與“天意”,熬過了黑暗,有過一段晚年的“幸福生活”,這除了讓你噓唏,還讓你警惕,不是每個人都如此強大。 那么,問題就來了,當愚昧與無知籠罩世界的時候,每個人都岌岌可危,事實上,每個人又都是潛在的“暴徒”,或者是阿倫特說的“平庸的惡”的“踐行”者。 進一步要思考的是,木心做了對比,同樣面對黑暗的籠罩,“阿克梅派”如火炬一樣閃耀人類精神的天空,而我們有誰?木心舉了胡風與蕭軍的例子,且用“文藝工作者”來陳述他們,木心對他們隱隱的諷刺不言而喻,而回憶木心在牢房里拿出來的“成績單”,這就是木心今天為何擁有如此多擁躉的理由之一。 五 陳丹青與木心深厚的“師徒”關(guān)系,也是在“斗爭”中建立起來的,關(guān)于文學上他們的關(guān)系的佐證,有了《文學回憶錄》已經(jīng)明證。而對于皆是畫家的他們,陳丹青因為早期的作品,在國內(nèi)有著廣泛的影響,而作為畫家的木心對于人們?nèi)允悄吧摹?/span> 隨著“木心美術(shù)館”的建成,一個寬博的木心漸漸被我們熟悉,一個人在一個領(lǐng)域能夠抵達高峰已經(jīng)非常不易,而木心在文學與繪畫都有著頂尖的功夫,這絕不是“異端”的問題,而是他的勤奮,倔強,孤獨,反抗……而最后的成全,木心的“音樂”,陳丹青說他沒有“整理”出來,且不論,但木心對于音樂的欣賞能力,絕然也是一流。 由此,我們談木心,就必須不斷整理梳理木心的“世界”,并在木心身上汲取一種純正的氣息,這也是我們研究木心最基本的態(tài)度…… 昨天與詩人遙遠兄差不多有七個小時的長談,這是一年來一口氣談文學最長的時間,遙遠兄說我有一種進乎“傳教”的狂熱。 誠然,對于文學,二十多年來,我的態(tài)度就像斯賓諾莎對待哲學一樣,他的“忘我的思考”的精神是我的榜樣,而對于文學的態(tài)度,我宗木心,他博學而“平視”天下,而認知上卻又高屋建瓴舉重若輕,如這篇他從談“勞倫斯”出發(fā)而談“愛與性”的問題,談藝術(shù)追求的問題,這恰恰也讓我想起昨天遙遠兄說到他在十三四歲就讀到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情形,對于文學人,不能直面欲望與人性深處的“淵”,而欲抵達一種真誠與干凈,都是艱難的。 木心說“人和藝術(shù)的關(guān)系,是和日神的關(guān)系:清明、觀照??駸岬奶兆?,是酒神精神”,木心歡喜的尼采是有酒神精神,可惜尼采發(fā)了瘋…… 七 我喜歡木心,不僅僅是他語言極簡三言兩句就能夠把握問題的核心,更看重他的情懷,他的一生,勤勉,自尊,把自己活成了一座豐碑。 他沒有那些學院派的故弄玄虛,也不長篇大論,就這樣慢慢以《文學回憶錄》(陳丹青整理的筆記)的方式來授業(yè),客觀上也是他對自己閱讀經(jīng)驗的總結(jié),很幸運他有陳丹青這個學生,就仿佛顧隨有葉嘉瑩,一種精神脈息的傳遞太珍貴了,這才是真正的師徒。 木心說:“我們都要注意身體。靈魂是演奏家,身體是樂器。身體好,才能公正、全面地思考問題”, 這句話,今晚讀特別動情,持續(xù)地閱讀寫作,身體覺得出了狀況,頸椎,甚至坐骨神經(jīng)痛,都多少影響了我的日常,雖然靠意志力可以堅持,但“道阻且長”,是需要調(diào)整身體了…… 八木心說“示眾”,他真是有“先見之明”,因為陳丹青幫他“示眾”了,且一示天下聞,其一生所有的苦痛艱辛,都化作藝術(shù)流水,回饋了這個給他幸福與災難的世界。 這篇木心五年“授徒謀生”的“文學回憶錄”之“收尾”。依然是“懷著死亡之懇切的”,依然可以看到他的明智甚至通透。依然是他自己生命的核心經(jīng)驗:“文學是可愛的,生活是好玩的,藝術(shù)是要有所犧牲的”。這其中木心說到: “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shù)、人生雙豐收。我叫好,叫的是喝倒彩。生活里沒有這樣便宜?!?/span> 這是木心在美國的“遇見”,如今在滬上,我也抵達近二十年了,此類人亦比比皆是,我依然的態(tài)度是“一雙冷眼看世界,滿腔熱血酬知己”,沒有這個態(tài)度,沒有明辨與決絕之心,別說藝術(shù)風骨,就是起碼的文學藝術(shù)的認知,都是一個問題,前進的路,無論鳥語花香,還是凄風苦雨,只要美在,趣味在,把自己放在天地萬物之間,把目光放在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藝術(shù)之間,你就會始終有昂然之勇氣…… 木心談法國這些文學大咖們,真是不卑不亢又從容有致,他這種如數(shù)家珍的狀態(tài)常常讓我嘆服,帶著強烈的自我判斷,且不拖泥帶水,此種功力,當代文學人,有幾人能及? 即使老錢錢鐘書,雖然也被揪斗,但仍然是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的生命情態(tài),和木心相比較文革人生,倒是一個不錯的課題,不做高下之判,但我更喜歡木心,他平視天下的姿態(tài)以及所表現(xiàn)的一種不妥協(xié)但又不動聲色的藝術(shù)狀態(tài),都內(nèi)化在他的文學與繪畫作品里,是有著更普世的示范意義的。 “鋼琴比賽,無法公正評判——“獎”這種東西,鬧著玩玩的,庸人們不識貨,憑得獎、不得獎起哄。這點道理假如不懂,其他的虛榮更是看不破了”,木心在結(jié)尾處的這一“刀”,跳出了文學,進行一種批評,對于當下我們一些熱衷于所謂獎項的所謂文學人,輕輕地敲了一下腦袋,一個作家的格局,很多時候,從一些所謂的評獎里,就一判高下了,文品與人品皆然…… 上午好友發(fā)我一個關(guān)于木心的紀錄片,認真地看完,依然會噓唏不已,甚至在有的地方會讓你忍不住欲淚,尤其是木心在記者追問他談談他第二次入獄的事情,他的表情以及他說換個話題吧…… 后來還是呈現(xiàn)了他在監(jiān)獄里在近乎欲死的黑暗里,他靠著意志力寫下了六十五萬字的手稿還有三十三張畫作,還有他在獄中抽煙,看著一根劃亮的火柴慢慢熄滅成灰燼的過程,他在文字里的描述,讓你動容到顫栗,我們總是說大師,大師當如何?沒有對于苦難與生死的歷練,沒有那種始終不滅的生之愿望與斗志,沒有在這樣的背景下產(chǎn)生的藝術(shù)結(jié)晶,你輕飄飄的靈魂如何滋生偉大的藝術(shù)? 木心說:“我活著,我就創(chuàng)造藝術(shù)”,又說:“我在看書,書就是我的”“我理解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就是我的”,又說:“有了紙,有了筆,就有了藝術(shù)”……不斷地回顧他的人生,感受他的話,真是讓你熱淚盈眶…… 十一陳丹青在談到木心的精神狀態(tài)時,重點說到兩點,一個是他的宇宙觀,一個是他的悲觀主義,進入他的世界并不容易。 關(guān)于宇宙觀,這實際上超越了我們時常說到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之類,他的宇宙觀是站在了更高更遠的認知層面。再說悲觀主義,我們肯定會想到尼采叔本華等,如何理解并超越,這也特別難。但木心有意思的是,他的悲觀主義應該還是要和他的“宇宙觀”聯(lián)系起來。 當然,木心客觀的享樂主義樂觀主義并不與他的悲觀主義起“沖突”,這實際上是如何面對當下的問題,也就是說一個終極問題,還需要不斷地被“拆解”,還有木心反復會說到宗教與藝術(shù)問題,特別是《圣經(jīng)》以及受難的“耶穌”,還有他也也特別喜歡老子,喜歡《楚辭》…… 他的學養(yǎng)的豐富性,并由此所形成的“木心現(xiàn)象”,我們重視的是不夠的。值得花更多的時間開始思考“立體”的木心…… 十二就像我們大部分人對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望而卻步”,對于歌德的《浮士德》我們也多半如此,我們大多人熟悉老托的《復活》與《安娜卡列尼娜》,說到《戰(zhàn)爭與和平》我們連“支支吾吾”都困難,所以,有一次在上圖聽王安憶“自言自語”講《戰(zhàn)爭與和平》,我當時是欽佩的,一個作家,如此潛心世界經(jīng)典文本,也就意味著她的參照系非比尋常,這值得思考。 回到歌德,我們都太熟悉他的《少年維特之煩惱》,誠如木心說其是“元氣淋漓”的,以為然,甚至我們也了解《歌德談話錄》,但多半也到此為止,如何進入《浮士德》,是要考量耐心與心智的,木心說其文學上沒這么偉大,偉大在于題材,這個認知如何確認,只能暫時擰一個結(jié)…… “我主張正道,是正面地、直接地去陽剛,不得已時,陰柔”,木心這句話,再聯(lián)系木心的人生,看他身體上的朗氣,可有一悟? 梁文道解讀木心,倒是可以這樣理解:他們是感性對待感性。 對于木心的意義,我之所以反反復復地提到他,就是提醒自己,即使木心沒有偉大的作品,你讀木心,無論其作品還是其人生,你會覺得一個讀書人,應該如何活著,應該如何寫作與思考。 木心那種三言兩語直指要害的能力,總讓我嘆服,這也是我們常常掛在嘴邊“智性”寫作,什么是智性,看看木心就知道。他指出我們四十年來大陸作家的問題,不僅僅是“知識的貧困”,更是“品性的貧困”,這太深刻了,深刻到你回到文化革命的一些“現(xiàn)場”,便全然明白,我們那些所謂的傷痕文學、尋根文學,也就一觀而過。 沒有精神高度的寫作,甚至連巴爾扎克式的“記錄時代”的能力都欠缺,這實在是我們巨大的問題…… 在這里,梁文道談到讀者最愿意“去見面”的作家,先前是魯迅與張愛玲,現(xiàn)在多了一個木心,真是讓你“會心”…… 一群畫家聽文學“老人”木心談文學足足五年,也算是文學現(xiàn)象里的奇跡,幸好有陳丹青五大本厚厚的聽課筆記,我們得以有珍貴的《文學回憶錄》可以賞讀,因為這,至少在對世界文學史的認知上有了一次更加開闊的拓展。 陳丹青的這篇《木心與杰克遜高地》,不止一次地看了,每看一次都會有新的觸動。對于木心授課的來龍去脈交代清晰,對于木心來說,有著“授徒謀生”的意思,客觀上卻有了一次木心自己的梳理與表達,這才是更加珍貴的。 木心借此把自己藝術(shù)人生的起起伏伏一并投入了這個課堂,這其中固然有情緒上的激動,更重要的,經(jīng)歷了那個荒謬絕倫的時代,木心做到了尼采的“警告”:“在自己的身上,克服這個時代”,無論文學還是繪畫,木心卓然獨立,單就文學來說,有文本,有認知,也有系統(tǒng),他之所以能如此要言不煩酣暢淋漓,對許多人許多作品見血封喉草的點評,實在是其本人抵達了“博學而約取”的境界,木心的姿態(tài)以及他抵達的高度,讓多少在大學里擔了“教授”之名者汗顏不已! 這個陰沉沉的下午,母親在化療藥物的作用下沉沉而睡,仿佛一個孩子。我躺在母親身邊陪伴著她,翻看陳丹青的文字,內(nèi)心憂傷而平靜。緩緩地默念木心的這首《杰克遜高地》,忽然覺得這首詩的意境比他流行甚廣的《從前慢》更值得玩味…… 不知原諒什么 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尤其是最后兩句,這種偉大的寬宥,透著圣徒精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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