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消失的虢國夫人圖

shineboy1 2023-07-01 發(fā)布于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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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教授黃小峰在其新作《虢國夫人游春圖：大唐麗人的生命瞬間》中，從藝術(shù)和歷史兩個視角解讀了傳世名畫《虢國夫人游春圖》的諸多謎團：“虢國夫人”是誰？她和《虢國夫人游春圖》有怎樣的關(guān)系？《虢國夫人游春圖》是歷史性的如實記錄還是天馬行空的藝術(shù)想象？這幅國寶名畫有怎樣的坎坷經(jīng)歷？全書對這一系列今人感興趣的話題給出了全新解答。作者通過對作品圖像超乎以往的細(xì)致閱讀，帶領(lǐng)大家“重回藝術(shù)現(xiàn)場”，感受古人畫作給予的歷史感與審美體驗。

唐·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卷（宋摹本），絹本設(shè)色，遼寧省博物館藏

今天大名鼎鼎的《虢國夫人游春圖》其實并不是古代文獻記載中最有名的虢國夫人圖。有一件虢國夫人圖在宋代特別有名，并且在文學(xué)和藝術(shù)領(lǐng)域激起了許多回響。

這件如今已經(jīng)不存在的虢國夫人圖也是一件手卷，是北宋前期大官僚、大詞人晏殊的收藏。雖然晏殊沒留下描述這件作品的文字，但這幅畫的名氣在官僚文人的圈子里日積月累，不少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宋代文人都喜歡雅集，得到一件心儀的書畫作品，常會請朋友來看，并請他們在畫后寫下觀賞的題跋。晏殊就請同朝為官的文彥博、司馬光等重要人物在畫后留下題跋。

后來一位當(dāng)時的“美術(shù)史家”、撰寫《圖畫見聞志》這部北宋重要繪畫著作的郭若虛也知道了這幅畫。他比晏殊小好幾十歲，估計沒有和晏殊交流的機會，應(yīng)該是晏殊去世后，在其后人手中看到這幅畫的。郭若虛首次在《圖畫見聞志》中記載了這幅畫，稱之為“張萱《虢國出行圖》”。雖然他認(rèn)準(zhǔn)是唐代張萱的作品，但畫上并沒有張萱的落款，不知道作者為誰。畫面上只是有南唐宮廷的收藏印章，說明曾經(jīng)是李后主的收藏。

《圖畫見聞志》

當(dāng)郭若虛在晏殊后人處看到這幅畫后不久，一位宦官也盯上了它。內(nèi)侍省的宦官劉有方喜歡收藏古畫，也因此和一幫文學(xué)精英關(guān)系良好。他最終得到了這件作品。趁一次和蘇軾一起出差的機會，他請?zhí)K軾在開封專門接待契丹國使的國賓館“都亭驛”中做了題跋。蘇軾的題跋是一首題畫詩，保留在蘇軾的文集之中。和郭若虛不同，蘇軾認(rèn)為這幅畫畫的是虢國夫人夜游，因此他稱這幅畫為《虢國夫人夜游圖》。她的馬隊要在晚上去皇宮參加宴會。這種奢華宴會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造成了唐朝的衰落：

佳人自鞚玉花驄，翩如驚燕蹋飛龍。

金鞭爭道寶釵落，何人先入明光宮。

宮中羯鼓催花柳，玉奴弦索花奴手。

坐中八姨真貴人，走馬來看不動塵。

明眸皓齒誰復(fù)見，只有丹青余淚痕。

人間俯仰成今古，吳公臺下雷塘路。

當(dāng)時亦笑張麗華，不知門外韓擒虎。

很難從蘇軾的題畫詩中得到這幅畫具體面貌的信息。從第一句“佳人自鞚玉花驄”來看，畫的是女性騎馬出行的場面，所謂“自鞚”，意味著沒有步行控馬的仆從，所有人都騎在馬上。

盡管蘇軾在解讀畫面場景上比郭若虛走得更遠(yuǎn)，但在作者的問題上，他倒是更保守，沒有明說畫的作者是誰。黃庭堅也緊隨蘇軾在畫后留下題跋，但他在作者問題上有不同看法，他認(rèn)為這幅畫的作者不是張萱，而是唐代另一位擅長描繪女性形象的畫家周昉。這個看法不是沒有道理。當(dāng)時，在宋初著名文臣、曾編纂《太平廣記》的李昉之孫李大觀家，就藏有一件周昉《虢國夫人圖》。當(dāng)時的另一位文官收藏家蔣長源也收藏了一件周昉《三楊圖》，這個題材指的就是楊貴妃的三位姐姐。

蘇軾的弟弟蘇轍也在畫后寫有題畫詩，是兩首絕句，后來也收入了蘇轍自己的文集，詩名為《秦虢夫人走馬圖》。蘇轍定的這個畫名，和郭若虛定的“虢國出行圖”、蘇軾定的“虢國夫人夜游圖”都不一樣，避開了對所畫究竟是白天還是晚上的爭論，而且凸顯了雙主人公：

秦虢風(fēng)流本一家，豐枝秾葉映雙花。

欲分妍丑都無處，夾道游人空嘆嗟。

朱幩玉勒控飛龍，笑語喧嘩步驟同。

馳入九重人不見，金鈿翠羽落泥中。

“走馬”，就是騎馬出行。虢國夫人、秦國夫人這“雙花”是畫中焦點人物。蘇轍看到，畫中兩人并轡而行，邊走邊談笑，幾乎就是雙胞胎，難以分辨誰是誰。這不禁令人想起《虢國夫人游春圖》中也有兩位十分相似的盛裝女性，她們也被不少現(xiàn)代學(xué)者指認(rèn)為虢國夫人和秦國夫人。除了衣裙顏色互換一下之外，二人猶如雙胞姐妹。兩人的馬也是并排前進，而且有一人扭頭向后，粗看起來似乎也在和身旁的人說話。

這表明消失的虢國夫人圖和《虢國夫人游春圖》有相似的人物表現(xiàn)。蘇轍有意避開對畫中場景的準(zhǔn)確指認(rèn)，很可能說明他看到的《秦虢夫人走馬圖》和《虢國夫人游春圖》一樣，沒有畫背景。

我們會看到，無論是作者的判斷、畫面內(nèi)容的推測，還是繪畫名稱的確定，北宋人對于虢國夫人圖的意見都出現(xiàn)了分歧。這種時候，往往就需要一個有權(quán)勢的收藏者來平息爭論。若干年之后，這幅畫從宦官劉有方手中進入了北宋內(nèi)府，成為宋徽宗的收藏品。徽宗親自在畫上題寫“張萱神品秦虢圖”，確定為唐代張萱所作。

唐·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卷（宋摹本）局部

雖然進入皇家收藏，但這幅畫的故事還沒結(jié)束。這幅畫竟然在北宋末被宋徽宗賞賜給了寵信的大臣梁師成。梁師成被認(rèn)為是徽宗朝的大奸臣“六賊”之一，他自己還宣稱是蘇軾的私生子。梁師成后來被宋欽宗賜死。不久，北宋覆亡，南宋小朝廷建立。此后這幅畫流傳到南宋高宗朝的大奸臣秦檜手中。秦檜死后，留給了自己的養(yǎng)子秦?zé)?，即秦伯陽。秦?zé)缭?161年去世，畫被女婿林桷繼承。

林桷卒于1201至1203年之間。他去世后不久，這幅畫流落出來，被人進獻給寧宗朝權(quán)相韓侂胄?？墒琼n侂胄得到此畫后，也不過幾年，就因為“開禧北伐”失利，而在殘酷的政治斗爭中被史彌遠(yuǎn)設(shè)圈套殺死。韓侂胄死后，首級被割下來裝在精美的盒子里送給金朝人賠罪。而史彌遠(yuǎn)則抓住機會，在嘉定元年（1208）升任右丞相，成為下一個權(quán)臣。他也喜歡收藏，其藏品中就有遼寧省博物館的《虢國夫人游春圖》。不過，韓侂胄舊藏的那幅張萱畫，又流落出來，被當(dāng)時著名禪僧北澗居簡的一位朋友景獻得到。

在南宋的流傳過程中，這幅畫的名稱、主題、作者等問題依然是令人困惑的問題。南宋初的袁文曾親眼見過這幅畫，他在自己的書《甕牖閑評》中記載了這幅畫。當(dāng)時的收藏者應(yīng)該是秦?zé)缗隽骤?，?dāng)時被普遍接受的名字是“虢國夫人夜游圖”。南宋的文官、同時也是重要收藏家的樓鑰，也聽說過同僚林桷的這件藏品，也知道被普遍接受的叫法是《虢國夫人夜游圖》。但他產(chǎn)生了懷疑。因為他自己收藏了一件《虢國夫人曉妝圖》，畫的是張祜《集靈臺》詩意。所以樓鑰認(rèn)為，如果林桷所藏的所謂《虢國夫人夜游圖》真畫的是晚上，那也應(yīng)該是張祜詩中描述的凌晨上早朝的場景。

南宋禪僧北澗居簡也親眼見過這件頗有名望的作品。當(dāng)時是宋寧宗嘉定年間，這幅畫被他的一位朋友得到。故此他得以一飽眼福，并作了長篇題畫詩。他仔細(xì)讀了畫后北宋文人和皇帝的題跋，得出了一個與別人完全不同的意見，認(rèn)為這件作品是張萱《妃子夜游圖》，畫的不是虢國夫人和秦國夫人，而是楊貴妃。

由于這件在北宋和南宋流傳了二百多年的虢國夫人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知去向，北澗居簡提出的新看法我們永遠(yuǎn)無法證明。不知道大家是不是會有這種感覺：這件虢國夫人圖中所體現(xiàn)的這么多爭議，好像聽起來很熟悉，是不是頗有點像學(xué)者們對于《虢國夫人游春圖》的爭議？在流傳于南北宋的那幅畫中，人們爭論著畫的是虢國夫人還是楊貴妃；爭論著是該叫“虢國夫人夜游圖”“虢國夫人出行圖”，還是“虢國夫人曉妝圖”“秦虢夫人走馬圖”；還爭論著作者到底是張萱還是周昉。而在《虢國夫人游春圖》中，人們在爭論著畫的是虢國夫人、兩國夫人，還是三國夫人以及楊國忠；還爭論著原作者是不是張萱、臨摹者是不是宋徽宗。這些爭論的根本原因，都是因為虢國夫人實在是一個無法進行具體定位的虛幻影像。當(dāng)虢國夫人自中晚唐以來成為一個特殊的文學(xué)形象之后，其實就無所謂“真實”了。以虢國夫人為代表的唐代貴族女性騎馬出行這個題材，是在跨越晚唐與北宋的歷史文化語境之中逐漸形成的繪畫傳統(tǒng)，是唐與宋的混合體。

盡管宋朝的時候就已經(jīng)沒有辦法解決虢國夫人圖的作者、內(nèi)容等具體問題，但宋朝的文人為后人留下了一個遺產(chǎn)，那就是把杜甫《麗人行》、張祜《集靈臺》兩首詩作為理解虢國夫人圖的基本文獻。

為已丟失的那件虢國夫人圖寫下題畫詩的人，除了蘇軾兄弟，還有蘇軾的好友、詩人李之儀以及仰慕者、名臣李綱。他們心中與畫面進行對照的都是杜甫的《麗人行》。杜甫詩中“賜名大國虢與秦”，就直接啟發(fā)蘇轍為這幅畫命名為《秦虢夫人走馬圖》。蘇軾雖然沒有直接引用《麗人行》，但他的題畫詩中表達的虢國夫人得寵導(dǎo)致唐王朝衰落的主旨是與宋代人解讀杜甫《麗人行》一脈相承的。他還曾戲仿杜甫《麗人行》，寫了一首《續(xù)麗人行》，其靈感就來自一幅傳為周昉的美人圖，畫的是背對著人伸懶腰的宮廷女性。蘇軾的文學(xué)靈感來自背面仕女這個不常見的繪畫表現(xiàn)方法，因為杜甫《麗人行》詩中恰好有“背后何所見？珠壓腰衱穩(wěn)稱身”一句。

劉松年（傳）《宮女圖》，絹本著色

依據(jù)什么理由，認(rèn)為畫一個由胖胖的女性騎手所組成的馬隊，就是對杜甫《麗人行》的圖解呢？表層原因是虢國夫人，因為她成了宋代人眼中唐代仕女繪畫最大的 IP（知識產(chǎn)權(quán)）。深層原因則是杜甫。他的《麗人行》在推動虢國夫人成為唐代仕女繪畫最大的IP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正是杜甫，在北宋被塑造成了忠君愛國并且深諳儒家以詩歌為諷諫之道的一位“詩史”作家，成為宋代許多詩人的偶像。

“詩史”的稱號——用詩歌寫成的歷史，最早見于9世紀(jì)后期的唐末人孟棨《本事詩》這部筆記小說。在唐代歷史資料稀少的情形下，像杜甫那樣把詩歌與歷史變遷、個人生活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文字，是人們了解唐代，尤其是“安史之亂”巨大歷史轉(zhuǎn)折的重要途徑。北宋人進一步深化了對于“詩史”的認(rèn)識，認(rèn)為杜甫詩歌不僅讓人了解了歷史事件，更讓人感受到了歷史中的情感。作為藝術(shù)方式，詩歌有別于一般歷史文獻側(cè)重于敘述，而是以強烈的情感表達把人帶回歷史語境之中。對于宋代人來說，這種情感是儒家規(guī)范下的情感。于是，《麗人行》在宋代就被考證為杜甫在天寶十三年（754），即“安史之亂”前一年，在長安親見幾位楊家“國夫人”和宰相楊國忠驕奢淫亂生活的諷刺記錄了。

在北宋人眼中，杜甫詩歌的寫實性使人可以借助杜甫的眼睛來身臨其境地感受唐朝。作為視覺藝術(shù)，繪畫也被納入了這個系統(tǒng)之中。和虢國夫人有關(guān)的繪畫就被視為與杜甫詩歌同樣的寫實表現(xiàn)，反映的是同一種歷史?！尔惾诵小吩娮匀灰簿团c虢國夫人的圖像——尤其是游春——完全對應(yīng)起來。至于為什么還會出現(xiàn)《虢國夫人夜游圖》，乃是因為張祜《集靈臺》詩中對虢國夫人的描寫——“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金門”。

宋代社會對于圖像非常重視。繪畫成為和文字記載同樣重要的歷史文獻。就像蘇軾感嘆“明眸皓齒誰復(fù)見，只有丹青余淚痕”那樣，他在《虢國夫人夜游圖》中看到了盛唐歷史場景的重現(xiàn)，并且感受到了歷史的無情——任何事物都盛極而衰，強大的王朝，美艷的麗人，都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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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消失的虢國夫人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