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生了十幾窩崽之后,我爺爺就決定不再給它配種了,那是因?yàn)樵谒可乱桓C崽就變得更兇,一開始是把它栓起來,后來砌了三面墻堵住它朝人叫嚷,現(xiàn)在更是剝奪了它的交配權(quán)。它也夠老了,經(jīng)不起再生一窩崽的折騰。自從不讓它交配的一個月還好,之后它鬧的更兇,一天到晚狂叫,整家人都讓它弄的不安生,那段時間我都躲著它走,其實(shí)我一直不喜歡它,打我從新疆回來它也沒給我過好臉色。 在我的印象里除了我爺爺奶奶沒人敢靠近它,連我爸都怕,但它在我家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弄明白這件事是在我被我爸狠揍了一次之后。一天下午家里沒人,我一蹦一跳跑出門,它猛地對我一吼,嚇了我好一大跳,我被一條狗驚的滿臉通紅,這一下激起我的怒氣,我惡向膽邊生,跑到門口找了一堆磚頭,一塊一塊砸向那條被鏈子拴著的老狗。我邊砸邊對著它喊:“我讓你叫!”“我讓你再叫!”“你叫??!”“有種你再叫??!”,它像瘋了一樣亂吼,拼了命的撲向我,但它根本沒辦法靠近我,我滿心快感,看到它急紅眼的樣子我高興壞了,又跑著去撿了一堆磚頭,當(dāng)我再準(zhǔn)備砸它的時候,這條老狗整個后背的毛豎了起來,一口一口喘著粗氣,四只腳直直的立著,像只失了心的猛獸一樣瞪著我。我愣了一下,后退了幾步,膽怯的放下了手里的磚頭,就在我剛想丟下磚頭掉頭跑開的時候,一股怒氣壓過了恐懼,我一個磚頭砸過去,砸在老狗的臉上,它窩在墻角里疼的發(fā)抖,隔了幾秒鐘它站起來一個勁的朝前猛沖,這次它的目標(biāo)不是我,它是想掙開拴著它的鐵鏈,就在我發(fā)現(xiàn)它這一目的的時候,我卻像一直喪家之犬連滾帶爬的跳上了對面的羊圈屋頂上,這時候它的嘴巴已經(jīng)撲到我的鞋底。 這時我爺爺回來了,把狗栓了回去,爺爺看到老狗一臉的血,沒有說什么,默默走開了。我爸后來知道這件事,把我一頓狠揍,揍的我再也不敢去招惹那條老狗,但我打心眼里恨它,恨它的狂躁、恨它對來我家的每一個人狂吠亂叫。直到今天我才多少明白一點(diǎn),它生的狗崽太多了,每一窩能留下來的幾乎沒有,送人的送人,有的被活活烤熟吃掉,它雖然沒親眼看到,可它太聰明了,聰明到知道人類會拿它的狗崽干些什么,每次家里來人它都狂躁不安,大概是在用這種所能做到的行為表示自己的內(nèi)心的憤怒。 以前夏天村里經(jīng)常停電,家里就會坐在門口講一些村子里稀奇古怪的故事,不知怎么就說到了那條老狗。許多年前我爺爺拉車去外鄉(xiāng)炸爆米花,那是一個大雪漫天的晚上,村里人留我爺爺過夜,爺爺念著奶奶一個人在家,堅持要趕回去。冬天黑的早,雪下的連路邊的溝都填滿了,爺爺拉著車一個人往家走,三十多里的路,走的整個人都虛脫了,爺爺坐下來抽袋煙,繼續(xù)趕路,那時候還沒有水泥路,都是泥濘的小路,爺爺一個腳滑摔掉到溝里,車翻了過去,直接把他砸暈了。醒來后爺爺躺在家里,奶奶聽把爺爺送來的人講,聽到雪地里一只狗叫的好大聲,就過去看了看,一瞅有個人壓在車下,荒天雪地里一只狗在前面帶路,陌生人把我爺爺拉了回來,后來爺爺說這條老狗救了它一命,不是它,自己跟車早被雪埋了,路過的誰也看不見。 聽完這故事后,我對老狗的感情有了些變化,想到如果沒有它,也許我從一出生就看不到我爺爺,我家人的命是被它從雪地里奇跡般的帶回來,每次出門上學(xué)我都會偷偷帶著一個饅頭,裝做啃幾口扔給它,我不想讓它看出來我是專門帶給它吃的,我那可笑的自尊心在老狗面前是那么不堪一擊,它輕易的識破了我的小把戲,饅頭扔過去的時候它看也不看,等我走了,它才把饅頭叼回窩里喂它那一窩小崽子。它從沒吃過我扔過去的饅頭,一次都沒有,可能是它不會忘記我之前是如何待它,我對它那一次的羞辱作為一條狗最起碼的尊嚴(yán),它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但我不再跟它對抗了,它太老了,好像從我見到它的時候它就是這么老,老狗的眼角開始糜爛,走到門口經(jīng)常聽它咳嗽之后厚重的喘息,有時候窩到地上一動也不動,我害怕它趴著趴著再也起不來了。每次回到家看到它趴到地上不動彈,我進(jìn)門的時候就用力跺跺腳,它耳朵動了動,頭也沒抬,我長出一口氣,它還活著。 老狗最后一窩生了四個崽,三只送了人,一只留了下來。送人的三只有兩只狗崽被整個烤熟了,剝了皮讓村里的小孩吃掉了,幸存下來的一只半夜跑了回來在老狗的懷里睡了一夜,老狗從小狗嗚咽聲里知道另外兩個狗崽的下場。第二天小狗崽又被抱走的時候,它是那么想留住這只沒被燒死的孩子,狗鏈把它脖子上磨出了血,血滴在土地上,凝成了塊,老狗它是那么可憐,它轉(zhuǎn)過頭看向我,老狗放下來自己堅持以久的尊嚴(yán),想讓我去幫它一次,我低下頭不敢去看它。小狗崽對著它輕輕嗚咽,到了生命盡頭的老狗用盡全身最后的力氣撲向前方,在半空中它被脖子上的鐵鏈生生扯了下來,轟的一聲重重落在地上,依然不死心對著狗崽凄慘而又溫柔的叫著。那叫聲撕裂了每一個人的心,在場這些一輩子面朝黃土老實(shí)巴交的農(nóng)民從未見過這一幕,也從沒聽到過哪只狗能發(fā)出這樣讓人心碎的叫聲。 殘喘整整一晚上,當(dāng)?shù)谝豢|晨光照在被露水打濕的毛發(fā)上,老狗還是落下來時候的姿勢,它的身體已經(jīng)僵硬,只有糜爛的雙眼還在流著淚水。 家里留下來那只小狗寄托了我對老狗的余情。我把吃剩下的面條雞蛋統(tǒng)統(tǒng)喂了它。狗子一天天長大,從身形到眼神跟它母親都神一般的相似。我從小就是家里的獨(dú)子,所以我跟它之間建立了一種奇妙的關(guān)系,在我人生的那個階段,它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村里的孩子把自家的狗牽來比比誰的狗更聽話,我也把狗子帶了去。有次不知道從哪弄來一只死耗子,聽大人說狗從來不吃耗子,我們就拿這個做賭,輸贏三個生雞蛋。我把耗子放到狗子嘴邊,它聞了聞厭惡的把腦袋甩到一邊,我急了,把耗子往狗子嘴里塞,它用舌頭把老鼠頂了出來,一個轉(zhuǎn)身把我撞到在地上,周圍的人大笑:“狗吃耗子多管閑事啊,狗不吃耗子,按著腦袋也沒法”。我一臉羞怒的瞪著它,狗子站在不遠(yuǎn)處直直的看著我,那種眼神是如此的熟悉,那是一條狗受盡屈辱,觸犯了它最深的底線之后深深的厭惡以及對人類這種行為的無限惡心。 回到家我不理它,它主動過來示好,蹭蹭我的腿,見我不理它又舔舔我的手,我一腳把它踢開,對它叫了句“滾”。它趴在窩里一天沒出來,我也不搭理它,中午偷偷拿了三個生雞蛋走了。晚上到家狗子被我爸綁在樹上打,我爸說狗子偷吃雞蛋,這次發(fā)現(xiàn)家里丟了幾個雞蛋,就把雞蛋放到狗子面前看它吃不吃,結(jié)果斷定就是狗子偷吃的,狗子看著我,對著我叫,我一句不說,回到屋里我拎著凳子朝狗子砸了過去,我爸見我這么兇,罵了我一頓,我說它偷雞蛋,該打,打死也不虧,狗子疼的整個身體都痙攣,我跑了出去很晚才回家。 晚上就見不到狗子了,它像消失了一樣泯滅于這個村莊,我找了它好久也沒找到,但我知道它沒有離開我家附近,有時候在門口籬笆上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狗毛,那是狗子的,冬天下過雪,屋后有狗的四只腳印,三只深,一只淺,那是狗子被我砸斷掉的一只腳,旁邊還跟著兩只小狗腳印,狗子生小狗崽了。 整整一年我都沒有再見過狗子,暑假開學(xué),我要去城里上學(xué)了,我爸騎車帶我到村頭,我說停下,下車我對著家門口看了好久,我爸問我看啥呢?我說沒啥,走吧。拐過村口的時候,狗子領(lǐng)著小狗崽看著我,我背對著它向遠(yuǎn)方走去,它知道,我再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會再看到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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