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以前的五月六日,這是一個沒有光的日子,瘦骨嶙峋的父親躺在棺板上,告別眾親人,魂飛遠游。我不信神,但此刻,我開始懷疑唯物論,關(guān)于神靈的傳說在我腦際瞬間紛紛復活起來,我多么希望這位老人能夠升到天堂,與我的母親重新回到一起,開始想象中的寧靜生活。我的記憶里,一直留著逆光中的父親印象,他似銅像一般,保持嚴厲的教師職業(yè)神色,驚嘆時光這位藝術(shù)家,在提煉與澆鑄的表情重塑中,注重細膩刻劃,從此永不改變。父親生我時,已是不惑之年,當我認知這世界,同樣也就對父親的認知成為自己的第一印象。父親總是面部精神緊繃,眉宇鎖起,在他的臉上寫著中國百年的詭奇歷史,臉部呈現(xiàn)出歲月打磨的包漿所折射的光,它讓我看得見上世紀饑寒交迫的苦難生活影像,看得見這個時代特有的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映照,也同時,照耀出中國最為傳統(tǒng)的愛國情懷、君臣思想與百折不撓的意志品質(zhì)。九年前的五月六日,夜是一只黑色的猱,用它的長臂搶走了我的父親,又把大批往事開始裝進一只很大的空艙里,塞得滿滿的,然后就像馬斯克發(fā)射星艦火箭一樣,向天空遠處呼嘯而去。父親出生在公元一九二0年八月十五日的海寧長安郊區(qū)的萬家渡村,這一年度時空很不尋常,注定了我父親人生充滿詭異的風云,一生不安,受盡困苦。從時間看,這一年恰好發(fā)生了三件大事,注定我父親被無端卷入到不尋常的文化大變革時代。第一件事是1920年1月2日,民國政府廢除文言文,中國開始全面進入到一個白話文階段,同樣,國語教育也正式接納西方文化的內(nèi)容。它似乎冥冥之中,我父親以后選擇教師職業(yè),起到了決定性作用。第二件事是1920年1月10日,國際聯(lián)盟成立,“國際聯(lián)盟組織”是聯(lián)合國組織的前身,這是一個非常大的事件,也是對指導未來中國文明發(fā)展趨向,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它從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我父親職業(yè)生涯的品質(zhì)。第三件事是1920年11月23日,陳獨秀主持起草《中國共產(chǎn)黨宣言》。 作為中國共產(chǎn)黨創(chuàng)始人的陳獨秀,他的《中國共產(chǎn)黨宣言》一書影響我父親整整一生,所謂國運、家運以及個人的命運皆系于國家政治之上。我父親出生的空間位置是在浙江海寧長安鎮(zhèn),長安鎮(zhèn)東南向約三里地,一個名叫萬家渡的小村,小村臨著上塘河,可以直南通往硤石,經(jīng)常有小貨輪在這條河道里來往,當年貧窮的村莊沿河散落著大小不等的茅屋村舍。當年海寧也處于行政變革時期,二十世紀初的海寧行政域轄,還剛剛將海寧州改為浙江省直轄的海寧縣,行政區(qū)名的改換,也直接奠定了這一地域的戰(zhàn)略地位重要性。此地交通位置極好,硤石鎮(zhèn)為浙北最大的陸路交通樞紐,長安鎮(zhèn)又是自古以來南來北往的水陸要沖,長安火車站建于二十世紀初,給這一方圓百里之地成為交通中心幅射之地。交通優(yōu)勢很強,時代發(fā)展的鳴笛在奏響,但父親那時代的生活處于餓殍遍野、饑寒交迫的貧窮絕境之中。 晚清時期的朝廷腐敗,不理國事,百姓民不聊生,災荒與窮困讓曾祖輩從桐鄉(xiāng)高橋那邊舉家遷徒轉(zhuǎn)至海寧長安,離開大家族獨自開辟生活。爺爺輩便一直生活在長安萬家渡村,給人家做工幫傭,艱難度日,父親就在那里渡過了他苦難的童年,父親每每回憶,總是忍氣吞聲,把心里苦難傾訴出來,又活活咽下。我們幾乎每天豎起耳朵,聽到那些深淵般苦難的細節(jié),想象這祖輩的苦難像北極里的冰雪厚重,聯(lián)通著遠古的荒涼,連成一片忍饑挨餓的人類歷史,它自三王五帝開始,一直綿延,至終抵達民國時期,再綿延到上世紀的六七十年代之近。逆光里的父親總是唉聲嘆氣,家里窮,家徒四壁,家里盡可能讓孩子讀書,但因為付不起學費,父親讀了二年半就再也沒法讀下去了。十二歲那年,父親給村里富人家去趕鴨,整天風吹日曬,僅有一點可憐的糊口糧食,連吃飽都談不上。1934年,父親十四歲,極度貧窮的生活現(xiàn)狀讓父親心情不安,他開始學著同村里的人爬火車去外地打工。有一次,他和同村的人去了上海,通過介紹進了一家“美氏內(nèi)衣公司”的制衣廠當學徒,父親在這家內(nèi)衣廠拜了師傅,主要學習裁剪、縫紉與熨燙,三年的艱苦學徒生活,學會了一整套做衣的程序,技術(shù)也趨于嫻熟。父親學徒“出山”,正準備成為師傅可以拿到更高的薪酬時,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了,父親的生活開始動蕩。日軍在上海狂轟亂炸,一家好好的內(nèi)衣廠被日軍飛機炸成一片,工廠被迫解散,父親失業(yè)了。失業(yè)的父親只能顛沛流離,他回到長安,再找合適的職業(yè)解決溫飽,找來找去找不到,做一些小生意也處處虧本,后來去崇福販賣甘蔗做了一段時間,還是只能勉強度日。直到抗戰(zhàn)勝利后,有朋友介紹他去外村某地國語小學教書,所謂“窮不習武,富不教書”,當年教書這生計,也是困苦不堪,收入微薄。但盡管如此,父親為了一份穩(wěn)定的生活收入,還是選擇了這一職業(yè),雖然自己讀書不多,但在上海內(nèi)衣廠學徒期間,也學了一段時間的夜校,文化得到了適當補習,擔任小學教書還是可以湊和湊和。所以,父親也只能硬著頭皮踏入這一新的職業(yè)生涯,去桐鄉(xiāng)與德清交界處的蔡界村教書,一邊教書一邊學,慢慢適應了這一生活,穩(wěn)定了一份收入。1949年新政府接管之后,學校納入了新政府的管理,所有教師都需要重新接受職業(yè)培訓,由政府統(tǒng)一分配安排。父親出身貧寒,按當年的選拔學校骨干的基本原則便是“出身貧寒,根正苗紅”,我父親便作為培養(yǎng)對象而進入嘉興某校干部培訓中心,數(shù)月培訓之后便由政府統(tǒng)一安排去后皋鄉(xiāng)草蕩里的鄉(xiāng)校里任教。鄉(xiāng)校是一座破敗的廟宇,教室與生活住宅都在一座古廟里,生活非常艱苦。正是這段時間,父親成了家,我的母親雖然出身富家,但因接受到新思想,成為一名教師之后,早早離開了家,也甘愿平淡生活,當年在櫟林鄉(xiāng)校里工作。因工作之緣他們結(jié)合在一起,憑著工作信念,忍受著非常辛苦的生活環(huán)境。因為家居設(shè)在新市,兩人學校又不在一地,常常隔數(shù)天或一星期才能回新市一次。父親在后皋鄉(xiāng)草蕩里工作期間,生下四個子女,三女一男。收入少,子女多,商品物質(zhì)非常匱乏條件下,家庭生活一下子跌入最低谷。我的父母雖然都是教員,但當年工資微薄,稍不控制就會入不敷出。由于父親不久從草蕩里鄉(xiāng)校,調(diào)換到新聯(lián)郭門鄉(xiāng)校工作,母親也調(diào)入新市二完小工作,工作強度高,勞動時間特別長,家里又是四個孩子的生活壓力,再加上母親身孕頻仍,幾乎年年有孕,長期缺少休息及身體補養(yǎng),這些內(nèi)外原因的綜合,拖累了母親身體,得了腎炎,限于當年醫(yī)療條件與資源的嚴重匱乏,腎炎隨即就惡化為尿毒癥,十年之后的1968年,母親便與世長辭。當年的父親還僅僅是四十九歲,厄運連連,命運卡住他的脖子,讓人喘著氣也得獨自挑起四個孩子的家庭重擔。事隔那么久,我還是繼續(xù)觀察著記憶逆光里的父親,慢慢也能夠理解當年父親令人不解的乖戾性格,理解他內(nèi)外不一的形象怪異了??梢哉f,我父親的當年職業(yè)形象非常好,社會對他的為人為事也非常贊美,但他的家庭親情形象非常糟糕,以至孩子們非??咕芘c厭惡,形成嚴重的感情隔膜,這內(nèi)外形象的嚴重扭曲讓人不可思議。在當年社會政治環(huán)境與個人生活環(huán)境雙重“缺氧”的情況下,逼迫一位厚道之人轉(zhuǎn)向心理精神層面的無奈與無比壓抑。我記憶中的父親,扭曲了他本該具備的職業(yè)形象,在家人眼里成為一個簡單火爆、粗暴煩亂脾氣的人。當父親自己缺乏親情關(guān)懷之愛時,四個孩子也同樣缺乏關(guān)心與呵護,家庭氣氛天天充滿怨恨與積怒,孩子心情始終充滿緊張與卑下的憤恨情緒,父親幾乎放棄了對孩子細膩耐心的家庭教育修養(yǎng),長期不良情感發(fā)泄與家庭暴力,口無遮攔的謾罵,造成了對四個孩子的心理因素健康成長的負面影響。人的命運主要還是受客觀世界的影響,父親也同樣。一直到改革開放之后,四個小孩也長大了,等到孩子們走上工作崗位,父親也退休在家,他一個人住在新市桃園新村的一間小屋里,自己獨立生活,不喜歡與親人來往,連子女的來往也覺得多余。至耄耋之年時,子女經(jīng)常去看望他,他也不愿讓子女在家中相陪久坐,三言兩語就送客出門了,父親一直沒改變桀驁的個性,沒改變個人獨處自由生活的習性,不習慣與他人坦誠神談,更不習慣對朋友親人邀宴聚敘。2014年的5月6日,父親以九十二歲高齡與世長辭。子女們圍坐在他的身邊為它守靈送行。夜色很黑,看不清任何事物,直到進入火葬場的爐前,當燒尸工將父親的遺體推入爐體內(nèi),巨大的火苗很快吞噬著父親,父親在里面黯然忍受著這一切,看到這一場景,我們的心像撕裂一樣的痛。將臨辭別的父親在這巨大的火焰里難道真的一點不痛嗎?我想肯定不會,只是他強大的意志以及生活堅強戰(zhàn)斗力使然,讓他堅忍,在復雜紛繁的痛苦生活環(huán)境中處之淡然。這火葬爐里巨大的火焰,最終化成為我記憶的強烈逆光,父親剛毅的臉還是那樣一種職業(yè)嚴肅,始終笑不出來。那一年,我在與父親辭別的日子里,寫下一首詩《五月六日沒有光》,以示祭懷: 五月六日,沒有光, 所有人失去知覺。 父親用簡單方式, 切斷了我和他之間的聯(lián)系。 當天大雨滂沱, 雨水沖進我的眼, 讓我漂在水流中,他不承認。 黑夜掩住我和他 最后的一次簡單告別, 他不承認。 這次真的走了, 我聽見他暴躁的聲線, 穿過一條林深風急的長長峽谷, 在峻峭如削往年的歲月里,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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