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興於唐，盛於宋，衰於元，亡於明，而再振於我國初，大暢厥旨於乾嘉以還也。國初諸老，多究心於倚聲：取材宏富，則朱氏【彝尊】《詞綜》，持法精嚴(yán)，則萬氏【樹】《詞律》，他如彭氏【孫遹】《詞藻》、《金粟詞話》、及《西河詞話》【毛奇齡】、《詞苑叢談》【徐釚】等類，或講聲律，或極艷雅，或肆辯難，各有可觀。顧於此中真消息，皆未能洞悉本原，直揭三昧。余竊不自量，撰為此編，盡掃陳言，獨(dú)標(biāo)真諦。古人有知，尚其諒我。

明代無一工詞者，差強(qiáng)人意，不過一陳人中而已。自國初諸公出，如五色朗暢，八音和鳴，備極一時(shí)之盛。然規(guī)模雖具，精蘊(yùn)未宣，綜論群公，其病有二：一則板襲南宋面目，而遺其真，謀色揣稱，雅而不韻；一則專習(xí)北宋小令，務(wù)取濃艷，遂以為晏歐復(fù)生，不知晏歐已落下乘，取法乎下，弊將何極，況并不如晏歐耶？反是者一陳其年，然弟得稼軒之貌，蹈揚(yáng)湖海，不免叫囂。樊榭窈然而深，悠然而遠(yuǎn)，似有可觀，然亦特一邱一壑，不足語於滄海之大、泰華之高也。

學(xué)古人詞，貴得其本原，舍本求末，終無是處。其年學(xué)稼軒，非稼軒也。竹垞學(xué)玉田，非玉田也。樊榭取徑於楚騷，非楚騷也；均不容不辨。

作詞之法，首貴沈郁，沈則不浮，郁則不薄。顧沈郁未易強(qiáng)求，不根柢于風(fēng)騷，烏能沈郁。十三國變風(fēng)，二十五篇楚詞，忠厚之至，亦沈郁之至，詞之源也。不究心於此，率爾操觚，烏有是處？

詩詞一理，然亦有不盡同者。詩之高境，亦在沈郁，然或以古樸勝，或以沖淡勝，或以鉅麗勝，或以雄蒼勝。納沈郁於四者之中，固是化境，即不盡沈郁，如五七言大篇，暢所欲言者，亦別有可觀。若詞則舍沈郁之外，更無以為詞。蓋篇幅狹小，倘一直說去，不留馀地，雖極工巧之致，識(shí)者終笑其淺矣。

唐五代詞，不可及處正在沈郁。宋詞不盡沈郁，然如子野、少游、美成、白石、碧山、梅溪諸家，未有不沈郁者。即東坡、方回、稼軒、夢窗、玉田等，似不必盡以沈郁勝，然其佳處，亦未有不沈郁者。詞中所貴，尚未可以知耶？

張氏【惠言】《詞選》，可稱精當(dāng)，識(shí)見之超，有過於竹垞十倍者，古今選本，以此為最。但唐五代兩宋詞，僅取百十六首，未免太隘。而王元澤《眼兒媚》、歐陽公《臨江仙》 、李知幾《臨江仙》、公然列入，令人不解。即朱希真《漁父》五章，亦多淺陋處，選擇既苛，即不當(dāng)列入。又東坡《洞仙歌》，只就孟昶原詞敷衍成章，所感雖不同，終嫌依傍前人，《詞綜》譏其有點(diǎn)金之憾，固未為知己，而《詞選》必推為杰構(gòu)，亦不可解。至以吳夢窗為變調(diào)，擯之不錄，所見亦左?？傊?，小疵不能盡免，於詞中大段，卻有體會(huì)；溫、韋宗風(fēng)，一燈不滅，賴有此耳。

飛卿詞，全祖離騷，所以獨(dú)絕千古；《菩薩蠻》、《更漏子》諸闋，已臻絕詣，后來無能為繼。

所謂沈郁者，意在筆先，神馀言外，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於一草一木發(fā)之。而發(fā)之又必若隱若見，欲露不露，反復(fù)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匪獨(dú)體格之高，亦見性情之厚。飛卿詞，如“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無限傷心，溢於言表。又“春夢正關(guān)情。鏡中蟬鬢輕?！逼鄾霭г梗嬗杏噪y言之苦。又“花落子規(guī)啼。綠窗殘夢迷?！庇帧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苯院钜?。此種詞，弟自寫性情，不必求勝人，已成絕響。后人刻意爭奇，愈趨愈下。安得一二豪杰之士，與之挽回風(fēng)氣哉！

飛卿《更漏子》三章，自是絕唱，而后人獨(dú)賞其末章“梧桐樹”數(shù)語。胡元任云：“庭筠工於造語，極為奇麗，此詞尤佳?！奔粗浮拔嗤洹睌?shù)語也。不知“梧桐樹”數(shù)語，用筆較快，而意味無上二章之厚。胡氏不知詞，故以奇麗目飛卿，且以此章為飛卿之冠，淺視飛卿者也。后人從而和之，何耶？

飛卿《更漏子》首章云：“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此言苦者自苦，樂者自樂。次章云：“蘭露重，柳風(fēng)斜，滿庭堆落花?！贝擞盅允⒄咦允?，衰者自衰，亦即上章苦樂之意。顛倒言之，純是風(fēng)人章法，特改換面目，人自不覺耳。

飛卿《菩薩蠻》十四章，全是變化楚騷，古今之極軌也。徒賞其芊麗，誤矣！

唐代詞人，自以飛卿為冠。太白《菩薩蠻》、《憶秦娥》兩闋，自是高調(diào)，未臻無上妙諦。皇甫子奇《夢江南》、《竹枝》諸篇，合者可寄飛卿廡下，亦不能為之亞也。

南唐中宗《山花子》云：“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鄙蛑?，郁之至，凄然欲絕。后主雖善言情，卒不能出其右也。

后主詞，思路凄惋，詞場本色；不及飛卿之厚，自勝牛松卿輩。

韋端己詞，似直而紆，似達(dá)而郁，最為詞中勝境。

端己《菩薩蠻》四章，惓惓故國之思，而意婉詞直，一變飛卿面目，然消息正自相通。余嘗謂：后主之視飛卿，合而離者也；端己之視飛卿，離而合者也。

端己《菩薩蠻》云：“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又云：“凝恨對(duì)斜暉，憶君君不知?！薄稓w國遙》云：“別后只知相愧，淚珠難遠(yuǎn)寄?！薄稇?yīng)天長》云：“夜夜綠窗風(fēng)雨，斷腸君信否?！苯粤羰窈笏季o。時(shí)中原鼎沸，欲歸不能，端己人品未為高，然其情亦可哀矣。

孫孟文詞，氣骨甚遒，措語亦多警錬。然不及溫、韋處亦在此，坐少閑婉之致。

馮正中詞，極沈郁之致，窮頓挫之妙，纏綿忠厚，與溫、韋相伯仲也?！兜麘倩ā匪恼?，古今絕搆。《詞選》本李易安《詞序》，指“庭院深深”一章為歐陽公作，他本亦多作永叔詞。惟《詞綜》獨(dú)云馮延巳作。竹垞博極群書，必有所據(jù)。且細(xì)味此闋，與上三章筆墨，的是一色，歐公無此手筆。

正中《蝶戀花》四闋，情詞悱惻，可君可怨?！对~選》云：“忠愛纏綿，宛然騷辯之義。延巳為人，專蔽嫉妒，又敢為大言。此詞蓋以排間異己者，其君之所以信而不疑也?！睌?shù)語確當(dāng)。

正中《蝶戀花》首章云：“濃睡覺來鶯亂語，驚殘好夢無尋處?！睉n讒畏譏，思深意苦。次章云：“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笔冀K不渝其志，亦可謂自信而不疑，果毅而有守矣。三章云：“淚眼倚樓頻獨(dú)語，雙燕來時(shí)，陌上相逢否？”忠厚惻怛，藹然動(dòng)人。四章云：“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痹~意殊怨，然怨之深，亦厚之至。蓋三章猶望其離而復(fù)合，四章則絕望矣。作詞解如此用筆，一切叫囂纖冶之失，自無從犯其筆端。

正中《菩薩蠻》、《羅敷艷歌》諸篇，溫厚不逮飛卿。然如“憑仗?hào)|流，將取離心過橘州。”又“殘日尚彎環(huán)，玉箏和淚彈。”又“玉露不成圓，寶箏悲斷弦?！庇帧凹t燭淚闌干，翠屏煙浪寒?！庇帧霸朴暌鸦臎?，江南春草長?！币鄻O凄婉之致。

北宋詞，沿五代之舊，才力較工，古意漸遠(yuǎn)。晏、歐著名一時(shí)，然并無甚強(qiáng)人意處；即以艷體論，亦非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