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 上聲的回歸與入聲的回歸 王力先生在其《漢語詩律學(xué)》第一章之第十二節(jié)《聲調(diào)的辨別》里說:“研究近體詩的人對于聲調(diào)的陰陽,完全不必理會,只要能分辨四聲就是了。不過,要分辨四聲也就很不容易:譬如咱們必須分辨唐代的四聲,然后可以了解唐詩;又如果要做文言詩,也非依照唐代的四聲不可。現(xiàn)在中國各地的漢語方言,幾乎沒有一處的聲調(diào)系統(tǒng)是和唐代的四聲完全相符的。最不相符的是普通話,因為北方話入聲已經(jīng)歸入了平上去三聲,例如北京'七’'妻’同音,'石’'詩’同音,'尺’'恥’同音,'翼’'異’同音。”又說:“吳、閩、粵、湘、客家等方言是具備四聲的,但是它們也不能每字都合于唐代的聲調(diào)。其中最顯著的一點,就是一部分陽上的字變了陽去。北方話區(qū)域?qū)τ谶@一類的字也都念了去聲。當咱們讀唐詩的時候,這些字就該還它們一個上聲,才能處處諧和?!蓖趿ο壬又e出“奉項氏跪”等64字為甲組,說是“除浙江某些方言外,差不多全國讀成去聲者”;舉出“動重是妓”等39字為乙組,說是“除浙江某些方言外,還有粵方言尚未讀成去聲者”。王力先生所舉的兩組陽上字,其實老派上海話也仍然個個念上聲。王力先生是廣西人,對老派上海話不甚熟悉,所以把它也算在“除浙江某些方言外”里去了。在現(xiàn)代北方話里,次濁聲母的陽上字基本上仍念上聲;而原先是全濁聲母的陽上字,則大多數(shù)變念去聲,而且全濁聲母全都變?yōu)榍迓暷富蛄懵暷噶恕?/span>我們必須讓變讀去聲的陽上字回歸。怎么個回歸法呢?現(xiàn)代北方話已經(jīng)沒有了全濁聲母,不能像上海話那樣地讀出這些聲母來,那么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不改動已經(jīng)讀去的那些字的聲母,而只是把聲調(diào)改回來,改成上聲。如方位詞“下”讀成xiǎ,“市”讀成shǐ,“待”讀成děi,“在”讀成zěi,“是”讀成shǐ。在詩韻常用字中,北方話改讀去聲的陽上字,我們列出如下:[四紙] 是,氏(氏族),妓,技,婢,跪,被,視,兕,雉,畤,峙,市,恃,似,耜,姒,巳,祀,士,仕,戺,俟[六語] 御(禦),苧,寧(門屏之間),杼(機杼),佇,敘,序,緒,溆,貯,巨,拒,距,炬,鉅,苣,詎,粔,墅,去(除)[七麌] 父(父親),愈,樹(種植),柱,戶,扈,肚(腹),杜,簿,部[十一軫] 盡(竭,終),菌(蕈,姓),腎,脤,蜃,牝,朕(舟縫)[十四旱] 旱,誕,悍,伴,斷(斷絕),算(動詞)[十六銑] 辮,善(善惡),單(姓),辨,辯,篆,踐,件,鍵[十九皓] 皓,浩,顥,鎬,昊,道,稻,造(造作),皂,抱[二十哿] 舵,荷(負荷),墮,惰,坐(坐立),禍[二十一馬] 下(方位詞),夏(華夏),廈(大屋),社[二十二養(yǎng)] 象,像,橡,丈,杖,上(升),蕩[二十五有] 右,婦,阜,負,受,綬,誘,咎,舅,臼,厚,后(後。方位詞)[二十九豏] 豏,湛(清澈),黯,檻(柵欄,欄干),艦,范(姓,模型),犯共173字。有些陽上字,詩韻也讀去聲,上去二讀,如“重(輕重)、視、聚、怒、弟、悌、遞、遁、但、悍、棧、餞、蔦、掉、仗(儀仗)、壽、后(君主)、甚、澹、淡、啖、焰”等22字,一般情況下,普通話讀書音可念去聲,但在它們作上聲韻腳時,也必須念上聲。如李賀《致酒行》第一韻“零落棲遲一杯酒,主人奉觴客長壽。主父西游困不歸,家人折斷門前柳”的“壽”字,詩韻上去二讀,北方話念去聲,但詩里與“酒”“柳”一起押有韻,讀書音就應(yīng)念上聲shǒu了。上聲有上聲的聲情。一般上聲,先降后升,如北京話的調(diào)值是“214”,聲音是打個彎的。去聲則不然,或者干脆利落,或者有點“哀遠道”的樣子?!鞍兹找郎奖M,黃河入海流”,“盡”是上聲字,聲音打個彎,顯得白日是漸漸地傍著西山往下沉的,是有個過程的。改念去聲,一下子就沉沒了,沒味道。盧照鄰《長安古意》一節(jié)“節(jié)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待改在”三字皆為上聲,聲情宛轉(zhuǎn),無限感慨。試將“待”與“在”念作去聲,便立刻覺得索然無味了。“入聲短促急收藏”,一個音剛吐出口,卻立即被剎住,故其聲情,或憤慨激烈,或嗚咽凄切。讀岳武穆《滿江紅》,其入聲韻腳字,不可能不令人壯懷激烈: 讀易安居士《聲聲慢》,而不隨其入聲韻腳字而嗚咽者,蓋亦希矣:但是北方話卻喪失了入聲。為時已久,元人周德清《中原音韻》就已把入聲字派入了平上去三聲里,謂之“入派三聲”。北方話喪失了入聲,讀不出韻文中入聲字的聲情來,這還是小事;亂了平仄,那可斷了唐詩宋詞明清聯(lián)語的血脈了。怡紅公子的命根子是他從娘肚子里爬出來時口中含著的那塊鐫著“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八個篆文的寶玉,唐詩宋詞明清聯(lián)語的命根子不是別的,就是平平仄仄。喪失了入聲,亂了平平仄仄,也就丟了唐詩宋詞明清聯(lián)語的命了。舉兩首七絕看看:每句七字,各分四個音步,前面六字為三個音步,第七字單獨一個音步。雙字成音步的,后字是節(jié)奏點,在一般情況下,平仄要分明;前字不在節(jié)奏點上,在一般情況下,可平可仄。這首絕句,除第二句有特殊要求外,四個音步都是平仄相間的。北方話把入聲“昔”“獨”“國”讀作平聲,首句的平仄就變成“(平)仄平平平平平”,第三句就變成“平平平平平平仄”,沒有“平仄相間”了。北方話把入聲“得”念作平聲,于是第四句就變成“平平平平仄平平”,也亂了套。在4720個詩韻常用字里,有880個入聲字,幾占五分之一。而在這880個入聲字里,北方話變讀平聲的有400個之多(123個入聲字變讀陰平,277個入聲字變讀陽平)。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有些還留存入聲。留存入聲的分兩大類。一類發(fā)音短促,有塞音韻尾,吳語、粵語是也。一類音不短促,韻尾消失,自成一個調(diào)類,長沙話是也。長沙話的入聲太怪,不宜借用。吳語與粵語都是發(fā)音短促,有塞音韻尾的?;浾Z以g[k]、d[t]、b[p]收尾,吳語只以一個[?]收尾。我們認為從簡為好,就借用吳語吧。[?]是喉塞音,發(fā)音時聲帶靠緊,破裂而出。北方人如果發(fā)不好這個音,也沒有太大關(guān)系,只要把一個音發(fā)得短促就好。吳語入聲分陰陽,平上去三聲也分陰陽。北方話上去不分陰陽,我們也就不給普通話讀書音的入聲分陰陽了,只要念得短促就行。我們在這四講里,講了入聲的回歸,變讀去聲的陽上字的回歸,其他跑韻字的回歸。這些字都回到平水韻的韻部里了,那么這樣的普通話讀書音就可以誦讀唐宋以來一切講究平仄的文學(xué)作品了。這叫作“與傳統(tǒng)文化接軌”。我們將普通話讀書音音系分表列在下面: ①方框內(nèi)的是國際音標,拼寫入聲時用。 ②哥、科、呵,念gō、kō、hō。 (三)入聲韻母表(9個。零聲母與入聲韻母相拼,省略不寫) (四)聲調(diào)表 調(diào)別 | 平聲 | 上聲 | 去聲 | 入聲 | 陰平 | 陽平 | 調(diào)值 | 55 | 35 | 214 | 51 | 55 | 平歸了平,仄歸了仄,我們下面就可以講些詩詞格律了。詩詞格律是建筑在平仄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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