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道的“趣味”

撰文·書法/陳篁

去年5月，我在公眾號“錦里春風故人”上寫了一篇題為《書法的“情”與“趣”》的小文，談到如何理解書法創(chuàng)作與欣賞的“情”與“趣”，其中一個看法是書法的“情”要通過書法所展現(xiàn)各式各樣的“趣”來表達。幾天前，偶然讀到明代公安派文學家袁宏道的短文《癖嗜錄敘》，即生頓悟。袁宏道以不足280個字，將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情”、“法”與“趣”的關(guān)系講得生動而明白，把如何進入“趣”的境界講得簡明而透徹。

袁宏道認為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的重點不外乎“情”與“法”，所謂情，感情，情緒；法，藝術(shù)的技法。袁宏道接著說：“予獨謂不如并情與法而化之于趣也?！鼻榕c法要融化為趣才是好藝術(shù)，而且只有“趣”才能融化情與法。如何實現(xiàn)“化”呢？他以寫文章為例，認為文學家在寫作時完全融入創(chuàng)作情景，進入到不知不覺的自然狀態(tài)，寫作成為天性的自然發(fā)揮，“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趣就誕生了。他說“夫趣，生于無所依…”，趣就是沒有功利目的，沒有人為操控的自然狀態(tài)，是一種超越技藝的狀態(tài)，一種境界，一種生命方式，“趣者，其天地間至妙至妙者矣?！?/span>

袁宏道是晚明公安派文學大師，他積極呼應(yīng)李贄“童心說”，倡導“性靈說”的文學主張，要求藝術(shù)要表達真性情，發(fā)自內(nèi)心的真情感；反對當時盛行的“復(fù)古”文學，強調(diào)“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要以情真而語直，故勞人思婦有時愈于學士大夫，而呻吟之所得，往往快于平時”。

如何才能得到“趣”呢？袁宏道在另一篇短文《敘陳正甫會心集》說“世人所難者唯趣”，趣之所以難得，是因為“趣”就像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tài)，不可言說，“唯心會者知之”。如何能心領(lǐng)神會呢？“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要像幼童小孩那樣“不知有趣，然無往而非趣也”。人們只有敞開心扉，擺脫“學問”——即“理”的束縛，“趣”于是在人的自然天性中求得。袁宏道把得“趣”之人分為三類，第一類是老子所說的“能嬰兒”，即未被社會污染，處于兒童狀態(tài)純天然的人，其可以達到“趣”的“正等正覺最上乘”境界。第二種是“山林之人”，遠離喧囂塵世，摒棄功名利益，不受社會和功利左右，重返自然天性。第三種是“愚不肖”，他們生活在現(xiàn)實社會中，雖品位低下，追求低下，“或為酒肉，或為聲伎，率心而行，無所忌憚”放浪形骸，置社會倫常于不顧，也能得“趣”。最無聊最無趣的是“年漸長，官漸高，品漸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節(jié)俱為見聞知識所縛，入理越深，然其去趣愈遠矣?！?/span>

袁宏道所言“趣”，是對人性的弘揚，是人性回歸真實狀態(tài)的主張，大概就是今日之人所說的“人味道”吧。然而，今日之人要想找回人味道，何其困難！

袁宏道對真性情，對人味道的追求，不僅體現(xiàn)在他的藝術(shù)觀和文學創(chuàng)作上，而且，把“性靈說”的思想貫徹到日常生活之中：“享世人所不肯享之福，說人間所不肯說之話，事他人所不屑之事”。他甚至不再崇尚所謂高雅，而是大口喝茶，大塊吃肉，過著眠花宿柳放浪不拘的生活，以大俗向大雅挑戰(zhàn)，追求“寧今寧俗”的人味道。

徐渭是明代的才子、文學家、書畫家、戲曲家，在詩書畫及戲曲創(chuàng)作上均有極高造詣，以“奇”稱于世。他與世俗時調(diào)相背，經(jīng)常做出孤傲狂放，驚世駭俗的瘋狂之舉。袁宏道并不認識徐渭，可是他于徐渭死后幾年在朋友周望家讀到徐渭詩集《闕編》，“稍就燈間讀之，讀未數(shù)首，不覺驚躍”，急忙問周望作者是誰。周望告訴他是自己老鄉(xiāng)徐文長（徐渭字文長）寫的。于是“兩人躍起，燈影下讀復(fù)叫，叫復(fù)讀，僮仆睡者皆驚起。蓋不佞生三十年，而始知海內(nèi)有文長先生，噫，是何相識之晚也！”之后，袁宏道開始收集徐渭詩、文、書、畫，兩年后寫了《徐文長傳》。他在《徐文長傳》的開頭，花了不少文字記錄初次讀到徐渭詩的經(jīng)歷和驚喜。可以說，《徐文長傳》在某種程度上就是袁宏道在寫自己，寫他在徐渭那里找到的真性情，兒童之趣，赤子之心和人味道。復(fù)歸人性的追求似乎成為袁宏道的一種癖嗜。

讀袁宏道的《癖嗜錄敘》，忍不住鋪紙發(fā)墨，搦管抄錄，算是對去年五月所寫《書法的“情”與“趣”》的補充。

《癖嗜錄敘》（明代·袁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