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與鮑叔牙

公元前685年，齊國局勢急劇動蕩，齊襄公呂諸兒及其繼任者、前廢公公孫無知先后遇害，齊國王位空虛，各路妖怪紛紛登場，齊國隨即爆發(fā)了一場慘烈的奪位大戰(zhàn)，大戰(zhàn)的主角，就是流亡在魯國的公子糾、潛伏在莒國的公子小白，多位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

危急時刻，齊國大臣紛紛站隊，魯國君主也強力干預(yù)，打算扶立傀儡。齊國權(quán)臣高傒、國懿仲暗中派人通知身在莒國的公子小白，速速回國繼位；魯莊公姬同聞訊，派兵護送公子糾回國爭位。魯莊公乃魯桓公與文姜之子，對老爹當(dāng)年被齊人謀害耿耿于懷。此次齊國遭遇動亂，魯莊公武力支持公子糾回國攪局，也算是對當(dāng)初殺父之仇的報復(fù)吧。

齊桓公小白

公子小白聞聽召喚，急速回國，其謀士鮑叔牙親自駕車，日夜兼程，向著齊國都城臨淄飛奔。對此，公子糾的謀士管仲早有預(yù)料，親自帶領(lǐng)一支阻擊隊，埋伏在莒國通往齊國的路上截殺，眼看小白的馬車噠噠噠奔來，管仲一聲吶喊，一支利箭應(yīng)聲飛出，嗖！射中了小白身上的銅制衣帶鉤，小白應(yīng)聲而倒，乘機詐死，騙過管仲，鮑叔牙眼都不眨，自顧打馬飛奔，絕塵而去。管仲此時有些犯傻，居然被騙過，急令隨從馳馬飛報魯君，魯莊公聞聽小白已死，感覺大局已定，公子糾也欣喜不已，送行魯軍行動更加遲緩，直到六天之后，才抵達了齊國邊境，豈知此時此刻，連黃瓜菜都涼透了。

原來，鮑叔牙駕車拉著詐死的公子小白直入臨淄，在高傒、國懿仲等重臣擁戴下，繼位為君，是為齊桓公?！盎腹秀^，詳（佯）死以誤管仲，已而載溫車中馳行，亦有高、國內(nèi)應(yīng)，故得先入立，發(fā)兵距魯”（《史記·齊太公世家》）。溫車，即辒辌車，古代達官顯宦乘坐的臥車。兄弟倆演繹的這一出奪位驚悚劇，世稱“射鉤之恨”，可謂一箭生死，天地迥異——小白中箭，弄鬼詐死，演技可謂高超；管仲恍惚間為假象蒙蔽，放虎歸山，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也。管仲這次失誤，不僅改變了齊國此后的歷史走向，也使春秋時期的蒼茫云空里，聳立起一位雄霸天下的赳赳王者！

射鉤之恨

這邊廂，小白繼位登基，搖身一變成為齊桓公；那邊廂，魯莊公還蒙在鼓里，率領(lǐng)魯軍護送公子糾慢吞吞越過齊魯邊界，抵達了齊國邊邑乾時（今山東青州境內(nèi)），他做夢也沒想到，齊桓公早已率軍在此迎擊，毫無防備的魯軍很快被擊潰，“魯兵敗走，齊兵掩絕魯歸道”，齊軍大獲全勝，乘勢占領(lǐng)魯國汶陽（今山東汶陽鎮(zhèn)）等地，截斷魯軍歸路?；腹S后致信魯莊公：“子糾兄弟，弗忍誅，請魯自殺之。召忽、管仲讎也，請得而甘心醢之。不然，將圍魯?！彼f，子糾是我二哥，哪里忍心殺之，請魯國自行解決吧，至于召忽、管仲，那是我的仇人，我必須親手將他們剁為肉醬。若不答應(yīng)，必將圍攻魯國，直至滅亡！

到了這時候，魯莊公才意識到已經(jīng)滿盤皆輸，只有俯首聽命的份了，于是下令誅殺公子糾，其謀士召忽嚎啕大哭，沖著公子糾的尸體三拜作別，自殺身亡。管仲眼睜睜瞅著兩人悲慘離世，作聲不得，抬頭遙望，只見一只兀鷹從遠天掠過，嘎嘎哀鳴，不禁潸然淚下，旋即被關(guān)進大牢，等待桓公處置。

盡管奪位成功，小白依然深恨管仲，說他那一箭差點要了寡人老命，必欲進攻魯國，擒殺管仲，以雪射鉤之恨！鮑叔牙莞爾一笑，款款說出一番話來：“臣幸得從君，君竟以立。君之尊，臣無以增君。君將治齊，即高傒與叔牙足也。君且欲霸王，非管夷吾不可。夷吾所居國國重，不可失也?！彼f，我幸運地跟隨大王，盡管屢遭挫折，畢竟成功上位，可喜可賀！如今您身為齊國至尊，我即使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再也不能增加您的尊貴啦。您想治理天下，有我和高傒先生也就足夠了，可是如果您想稱霸天下，“非管夷吾不可”！管夷吾這家伙呀，也真是形同鬼魅，只要他在哪個國家，哪個國家就會強盛起來。這樣的天才人物，您能失去嗎？——桓公一聽，猶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立即改弦更張，聽從鮑叔建議，“于是桓公從之”，假借“報仇雪恨”之名，令鮑叔牙出面把管仲弄回齊國，“禮以為大夫，任政”，拜為國相，尊為“仲父”。至于此后的情形，且看太史公之概述：“桓公既得管仲，與鮑叔、隰朋、高傒修齊國政，連五家之兵，伸輕重魚鹽之利，以贍貧窮，祿賢能，齊人皆說?！?/p>

管仲

管仲走馬上任后，不負重托，與鮑叔牙、隰朋、高傒等賢臣同心協(xié)力，對內(nèi)厲行改革，從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方面入手，革除積弊，除舊布新，濟貧窮，任賢能，短時間內(nèi)實現(xiàn)了富國強兵；對外提出“華夷之辨”，主張辨別華夏與蠻夷之異同，以便“尊王攘夷”，實現(xiàn)天下一統(tǒng)。所謂“華夏”，語出《左傳·定公十年》注疏：“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管仲的“華夷之辨”，盡管涵有強烈民族主義傾向，有其明顯歷史局限性，在當(dāng)時卻產(chǎn)生了巨大號召力，為實現(xiàn)其尊王攘夷、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終極目標，提供了強有力的思想武器，也為齊桓公成為“春秋五霸”之首奠定了理論基礎(chǔ)。難怪孔夫子由衷贊嘆說：“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衽矣”（《論語·憲問篇》）。他說，如果沒有管仲輔佐齊桓公一統(tǒng)江湖，雄霸天下，我們早就淪為披散頭發(fā)、左開衣襟的野蠻人啦。

檢視齊桓公的雄起之路，有兩大推手居功至偉：一是輔臣鮑叔牙，二是國相管夷吾。管鮑二人，相識于患難時節(jié)，相交于烽火歲月，世稱“管鮑之交”?！妒酚洝す荜塘袀鳌份d，管仲年少時，“常與鮑叔牙游，鮑叔知其賢。管仲貧困，常欺鮑叔，鮑叔終善遇之，不以為言?！惫苤偎^“常欺鮑叔”橋段，出自他自己之口：“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于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zhàn)三走，鮑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jié)而恥功名不顯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彼f，當(dāng)年我困頓不堪，衣食不繼，曾與鮑兄一起經(jīng)商，分錢時多有私吞，鮑兄不說我貪婪，知道我是被貧窮所逼迫。我曾經(jīng)受鮑兄指點去謀事，可是弄得每況愈下，鮑兄不說我愚蠢，說我流年不利。我曾經(jīng)三次被君王所驅(qū)逐，鮑兄不說我不成器，說我時機還未到來。我曾經(jīng)三次參戰(zhàn)，三次都當(dāng)了逃兵，鮑兄不說我是膽小鬼，說我有老娘要贍養(yǎng)死不得呀。我輔佐公子糾失敗，召忽自殺，我被囚禁，鮑兄不以我為恥，他知道我胸懷大志，“不羞小節(jié)而恥功名不顯于天下也”——這樣一位厚道兄長，堪稱稀世之知音，難怪管仲要由衷感嘆：“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

鮑叔牙

其實，當(dāng)初鮑叔牙輔佐小白，還是管仲促成的呢。那時候，齊僖公呂祿甫的三個兒子卓立朝堂，天下矚目，這位開創(chuàng)齊國早期霸業(yè)的齊僖公，對三子的培養(yǎng)也是下足了功夫，他將長子公子諸兒立為太子，令召忽、管仲輔佐次子公子糾，令鮑叔牙輔佐幼子小白，召忽、管仲二人應(yīng)命赴任，鮑叔卻推說有病，婉拒君命，管、召二人感覺奇怪，前往游說，《管子·匡君大匡》記載了三人之間的一番對話——

管仲、召忽問曰：“何故不出？”

（為嘛不肯出山呢？）

鮑叔曰：“先人有言曰：'知子奠若父，知臣莫若君?！窬疾恍ひ玻且允官v臣傅小白也。賤臣知棄矣?！?/p>

（先賢說過：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君王知道鮑叔無能，所以才讓我這樣的賤臣輔佐小白。我知道自己已被國君拋棄，必須知難而退?。。?/p>

召忽曰：“子固辭，無出，吾權(quán)任子以死亡，必免子?！?/p>

（您若堅決請辭，就不要出來，我就說您快要死了，國君就不會勉強您啦。）

鮑叔曰：“子如是，何不免之有乎？”

（您這么說，當(dāng)然就萬事大吉啦。）

管仲曰：“不可。持社稷宗廟者，不讓事，不廣閑。將有國者未可知也。子其出乎。”

（不可以。主持國家大政的人，不應(yīng)推辭瑣事，不應(yīng)貪圖悠閑，何況，將來哪個公子繼承王位還沒確定呢。您還是出來盡一份責(zé)任吧。）

召忽曰：“不可。吾三人者之于齊國也，譬之猶鼎之有足也，去一焉，則必不立矣。吾觀小白，必不為后矣。”

（不行呀！對于齊國而言，我們?nèi)司拖褚恢痪薅Φ娜е?，缺了哪個都不行。不過我認為，小白將來肯定不可能繼承王位啊。）

管仲曰：“不然也。夫國人憎惡糾之母，以及糾之身，而憐小白之無母也。諸兒長而賤，事未可知也。夫所以定齊國者，非此二公子者，將無已也。小白之為人無小智，惕而有大慮，非夷吾莫容小白。天下不幸降禍加殃于齊，糾雖得立，事將不濟，非子定社稷，其將誰也？”

（我看未必吧。國人厭惡公子糾那個來自魯國的老娘，連帶討厭他本人，同情小白母親早亡，可憐吧唧。諸兒身為長子，可是品性低劣，將來如何真說不定呢。將來齊國的統(tǒng)治者，必定會在公子糾與小白之間產(chǎn)生。小白胸懷大志，憂深慮遠，不是我管夷吾，天下誰能包容他呢？如果上天不佑，降禍于齊國，讓公子糾得立為君，注定一事無成，除了您鮑叔，哪個還能穩(wěn)定國家局勢??？）

召忽曰：“百歲之后，吾君卜世，犯吾君命，而廢吾所立，奪吾糾也，雖得天下，吾不生也。況與我齊國之政也，受君令而不改，奉所立而不濟，是吾義也?！?

（當(dāng)今國君百歲之后，如果有人違背君命，廢棄我之所扶立者，奪取公子糾的王位，即使他得了天下，我也不想活了。何況，參決國政，接受君命而不改初衷，奉我所立而不被廢黜，正是我義不容辭的使命?。。?/p>

管仲曰：“夷吾之為君臣也，將承君命，奉社稷，以持宗廟，豈死一糾哉？夷吾之所死者，社稷破，宗廟滅，祭祀絕，則夷吾死之；非此三者，則夷吾生。夷吾生，則齊國利；夷吾死，則齊國不利?！?/p>

（我管夷吾作為君王之臣，將秉承君命，傳承社稷，主持宗廟，豈能為一個公子糾而輕拋性命乎？我若赴死，除非出現(xiàn)以下三種情形：山河破碎、宗廟毀滅、祭祀斷絕。除了這三件事，我都將好好活下去。我活著，將對國家有利；我死了，將是國家的重大損失。）

鮑叔牙出山

這番對話，栩栩如生，傳響玄遠，三人情志有別，神采各異。鮑叔牙心懷疑懼，以退為進，以探虛實；召忽心胸逼狹，疑忌小白，擠兌鮑叔，發(fā)誓為公子糾慷慨赴死；管仲胸襟開闊，志氣恢弘，堅決支持鮑叔出山，并毫不含糊地亮出了自己忠于社稷、輕忽君王的“三條底線”。至此，召忽先生后來為公子糾而自殺的真相，昭然若揭矣。

對話結(jié)束之后，鮑叔牙悄悄問管仲：“何行？”我該咋辦呢？管仲說：“為人臣者，不盡力于君則不親信，不親信則言不聽，言不聽則社稷不定。大事君者無二心?！彼f，作為臣子，不盡心盡力則得不到國君信任，得不到國君信任則說話不靈，說話不靈則韜略難以實現(xiàn)，國家就不能穩(wěn)定?？偠灾路罹?，一心一意而已矣！

古今多少事，盡在古籍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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