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勝：書法篆刻家應該具備怎樣的文字學素養(yǎng)

家有學子 2023-01-17 發(fā)布于甘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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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篆刻家應該具備怎樣的文字學素養(yǎng)

——讀《漢字再發(fā)現：從舊識到新知》

陳建勝

書法是立足漢字，以漢字為載體和表現對象的一門藝術，這也決定了書法與漢字有著天然的密切關系。其本質，不妨說是漢字形體的“藝術化”。

對漢字有一個最基本的科學認知，是每位中國人應具備的基本素養(yǎng)，而身為“漢字工作者”的書法家，了解漢字形體源流、演變規(guī)律，掌握其正確用法，更是題中應有之義。那么書法家究竟需要怎樣的文字學知識呢？

當前書法界逐漸重視文字學，也有部分書法家表現出強烈的求知欲望，想提升自己的文字學修養(yǎng)，但苦于沒有專業(yè)、科學、難度適中的普及性書籍。以往可供選擇的不外兩類，其一是高深的學術論著或是很專門的文字學著作，比如裘錫圭的《文字學概要》是影響深遠的經典之作，但讀懂并非易事；其二是充斥市場的一些非專家所寫之讀物，錯誤百出，讀這些書籍，不僅學不到專業(yè)的文字學知識，還會反遭其害，誤入歧途。

《漢字再發(fā)現：從舊識到新知》（葛亮著，上海書畫出版社，2022年11月）的出版很好地彌補了這個空白。

本書作者是專業(yè)當行的古文字學者，同時又長期參與上海市書法家協(xié)會和上海戲劇學院合辦的書法高研班教學，也為社會各界講授《說文解字》等課程，有豐富的科普經驗，深知普羅大眾對文字知識的需求點。正如本書《前言》所說：“這是一本寫給文史愛好者、書法研習者、語文教師和學生朋友們的古漢字通識讀本，旨在揭示關于漢字的'常識’中可能存在的問題，探討分析漢字源流的正確方法，介紹甲骨、金文、簡帛等出土文獻以及相關研究取得的新知?！?/section>

本書至少有下列精妙亮點：

（一）體例好。將通論、常用字和漢字的復雜現象及演變規(guī)律巧妙結合，既體現了系統(tǒng)性，又不失靈活。

（二）文筆清通。將深奧難懂的學術問題，結合具體字例來講述，明白曉暢，好讀易懂。

（三）新和全。對古文字和漢字學的傳統(tǒng)與前沿問題有通盤把握，書名副標題“從舊識到新知”，可謂切中肯綮。作者雖然在《前言》中謙虛的表示“本書重在'新’，不在'全”和'深’”，其實本書不僅“新”，還“全”（參見第一條），并且將“深”以“淺”的方式呈現。《文字學概要》中的諸多核心內容，多經本書精簡提煉而紛呈于讀者眼前。可謂一卷在手，盡覽漢字精奧。

下面我想從書法的角度，就閱讀此書和自己多年來文字學學習、書法創(chuàng)作和教學過程的一些體會，適當地加以發(fā)揮延展，來重點談談“書法篆刻家應具備怎樣的文字學素養(yǎng)”這個問題。

一、需要了解“漢字的性質和構形演變”

書法家了解其賴以生存的漢字究竟是什么性質，是天經地義之事。掌握漢字的構形演變及其規(guī)律則更是檢驗書法家“成色”的重要指標。

談“漢字的性質”，作者先撇開漢字本身，提出兩個問題：

人類有了語言，為何還要創(chuàng)造文字？

人類可以畫畫，為何還要使用文字？

以此來引起讀者的興趣和關切。面對“漢字的性質”這一極為復雜的學術問題，作者四兩撥千斤，將人類“既已擁有語言和畫畫，還要創(chuàng)造、使用文字的道理”講講的清清楚楚（讀者自行閱讀原書，即可體會），進而指出“當我們討論某種文字的'性質’，主要是在說它怎樣用符號來記錄語言，是記錄語音——'表音’，記錄意義——'表意’（'象形’是表意手段之一），還是不顧音意，強制規(guī)定符號和語言的關系”。再用“古、今”二字為例，先從字形出發(fā)，分析其形體演變。同一個漢字，從最初的“造字”、實際的“用字”和后世一般的識寫（或許可以叫“識字”）三個層面看，它的性質可能都會有所不同。簡單歸結為下面兩表：

使人對這個問題一目了然，有了感性和理性的認知。

談“漢字的構形”時，打破傳統(tǒng)“六書”的框架，直接從各類符號入手。這些符號，其實就是字符（包括意符、音符、記號），是漢字最小的構字單位。書法家只要掌握了這些基本構件的源流演變，理解漢字就會事半功倍。進而在書法學習中掌握每個字符的書寫風格，為將來的創(chuàng)作奠定基礎。本書不管談論哪個問題，每一章皆舉兩字為例，抽絲剝繭般的詳析所舉字例的古今構形之變和造字理據（可簡單概括為“字源和字理”）。試看作者對“意、音”二字構形的拆解與組合：

此為讀者日后自己分析、掌握漢字的構形演變提供了生動形象的示范。

二、創(chuàng)作時要具備正確的“用字習慣、字詞關系”觀念。

第五、六章講“基礎漢字”時提及的“假借字”概念和第七至二十章的“勿以假借為引申、正確理解會意字、一詞借用多字現象、一形對應多字現象、錯綜復雜的字詞關系”等內容，立足語言學、字詞關系等角度談漢字的相關問題，看似與書法沒什么直接關聯，其實不然。這些內容對書法至關重要，不妨都可概括為“用字習慣”（“文字異形”也包括此點）問題。

書法界對“字形差異”或許比較熟悉，但對“用字差異”可能不太了解。文字學意義上的“用字”是指人們記錄語言時用哪一個字來表示哪一個詞的習慣，從書法篆刻角度而言，也可以理解為“在選擇某一文本以某一字體進行創(chuàng)作時，除了書風要符合時代、地域特征外，該選擇哪種文字構形（包括同一個字的不同形態(tài)，即異體）和用字習慣來書寫才最合適”。

我自己在學習文字學和書法創(chuàng)作過程中，對此深有體會。像“一詞借用多字和一形多用”，如果能很好的理解并吃透這些內容，對創(chuàng)作，尤其篆書創(chuàng)作，特別是古璽創(chuàng)作，有很大的實用價值。

比如欲愿之“愿”，可假“

”、亦可假“願”，這樣在創(chuàng)作時用字余地大大增加。如趙之謙兩方“如愿”印便分別用“願”和“

”

還有“連綿詞”的作用，如“猶豫”，創(chuàng)作時不妨也可寫“猶預、猶與、由豫、由與”等?！版鼓取保蓪憽扳⒛?、猗那、阿那”，至于“逶迤”則有二十多種寫法（參見《文字學概要》頁247）。書法家都有求變的心態(tài)，這些用字的選擇，大大開拓了字形的變化領域，使作品的造型豐富性得以提升。

但是，用哪個字表示某詞的哪個意思，是有一些條件限制的。比如語境（即上下文）的限制，以“閒”字為例，本以月光透過門縫的形體，表示有空間、間隙。又引申有空閑、閑暇之意，并假借防閑之“閑”來專門表示此意。但并不是所有的“閒”都可以用“閑”字代替，如孫詒讓的《墨子閒（jiàn）詁》就不能寫成《墨子閑（xián）詁》：

再如就《閑情賦》的賦題而言，“閑”字即防閑之本義引申而來，表檢束約制，故不能寫作“閒情”。下面兩件作品，明代祝允明寫“閑”正確，當代某書家寫“閒”，則不確。

除了語境外，還有時代和地域、區(qū)系（尤其用戰(zhàn)國文字進行創(chuàng)作時，特別需要注意）的限定。時代的限制以“廢”字為例，在春秋至戰(zhàn)國晚期，秦文字多假“灋（法）”為“廢”，秦統(tǒng)一后再漸用“廢”表廢除之“廢”?？梢娙粢郧赜?、秦篆風格創(chuàng)作，內容若有廢除之“廢”，用“廢”或“灋”則需注意時代的限制。

還有書體的不同時，用字也會受時代的限制，比如用古文字如篆體進行創(chuàng)作，若遇到原野之“原”，則最好按先秦秦漢的用字習慣，寫作“邍”，但是用八分、行、草、楷書這種比較晚起的書體創(chuàng)作，則無妨寫作“原”。

地域、區(qū)系的限制，恐怕書法界很少會注意到，甚至可能毫無概念。同一詞在各系文字中會用不同的字來分別表示，如 “爵位”之“爵”，秦系文字用“爵”，如果用楚文字進行創(chuàng)作，則要寫作“雀”或“

”：

而鳥雀之“雀”則寫作“

”、“

”：

還有同一個字（或說同一形體）在不同的區(qū)系用來表不同的詞。如“箸”和“芋”二字，秦文字中多用來表“飯敧”和“芋頭”，而楚文字中則表“書”和“花”字：

故以楚文字風格創(chuàng)作，“書”和“花”要寫作“箸”、“芋”，這種現象也可以說是不同地域的同形字。

如果沒有這種分區(qū)、分域的概念，用現行文字（繼承“秦文字”而來）構形去寫，看似字形無誤，但卻用錯了字。不少號稱擅長楚簡風格創(chuàng)作的書法家，作品中常出現這種用字的錯誤。如果能規(guī)避此點，則必將使其作品在藝術性之外，還帶有一點學術性。

學習篆刻的人都知道，戰(zhàn)國古璽很難學，其難不在刀法而在于戰(zhàn)國文字的復雜。因為掌握六國文字形體難度已高，還要會區(qū)分字形的地域、國別，掌握各系風格特點，不同區(qū)系之間的文字不能混用。以當代某篆刻家的一方古璽作品為例：

從風格上看，此印明顯是模仿下列燕官璽白文方形類風格而來：

故此印當以燕璽視之，至少作者是以戰(zhàn)國璽印風格示人，印文“萬事都若遺”，字形看似無誤，用字卻非?；靵y：

由上表可以看出，“萬”字采用西周金文或戰(zhàn)國早期三晉兵器銘文

類寫法，其實燕璽就有“萬”字作

，“事”、“若”兩字則采用三晉文字，“都”字采用燕系文字，“遺”字寫法上也和典型的戰(zhàn)國文字如

、

不類，與西周金文

和秦系文字

相近，作者應是直接取法

類寫法而來。可見此印作者對“時代的差異、戰(zhàn)國文字的分區(qū)分域、用字習慣”等毫無概念。

書法篆刻家常追求作品的“古意”，如果創(chuàng)作某種風格作品時“用字”能符合該系文字的時代、地域特征，正能體現其高古氣息。所以，篆書和篆刻，尤其治古璽印一定要具備文字學修養(yǎng)。目前書法篆刻界好像不是太在乎這些，認為刀功好、具藝術性就夠了。但是，真正好的書法、篆刻作品必需經得起歷史檢驗，一定要兼顧藝術和學術，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字形不要寫錯，用字不要用錯，然后在此基礎上發(fā)揮藝術才思。

還有一種情況需要注意，不同的字在用來表示同一個詞的時候，它們的使用范圍并不一定完全相同。比如訓“僅”的“才”，曾借“財、裁、纔”等表示，但不等于說“才”的其他義項也可用“財、裁、纔”字表示，或者說“財、裁、纔”的其他義項可用“才”字表示，這些在書法創(chuàng)作中很容易犯錯。

市面及網絡上有不少書法家編寫的字形工具書或“繁簡字表”，有很多似是而非的說法。如常見的“云和雲”、“曆和歷”的使用，涉及到用字的歷史層次問題。即“云”本為“云朵”字，后又借表“云謂”字，乃另增意符“雨”作“雲”專表本義，但“雲朵”仍可寫作“云”，卻不能用“雲”表“云謂”字。“曆和歷”的關系亦然，“日曆”字在東漢前還多寫作“歷”，后來才專用“曆”字?！豆蕦m日歷》頗為流行，封面作：

集漢碑作“歷”，符合當時通行用字習慣，完全沒問題，卻惹得眾多書法家（不乏極有社會名望者）來討伐、批判故宮的“沒文化”。

再如“於和于”，二字表介詞時，從古到今，都存在互作的關系。但在“於戲”中，只能寫作“於”，不能寫作“于”，“於戲”即“嗚呼”，李陽冰著名的篆書碑刻〈三墳記〉〈拪先塋記〉中寫作“烏戲”、“烏虖”：

“烏、於”本一字分化，“于”則另有來源（三字的關系詳見《漢字再發(fā)現》第十四章）。

當然，在創(chuàng)作時，還要注意漢字的“約定俗成”。如睡虎地秦簡中“埋葬”字作“貍”，“早晚”字用“蚤”，“增加”字用“駕”等，都是符合當時、當地的社會通行書寫習慣的。如果以現代人的視角改作“埋、早、加”，反而“以今律古”，不確。

以上這些例子都是我在教學中發(fā)現或書法界朋友時常詢問的一些字，非常容易出問題。當然，書法家要全面掌握這些細微的差別，有一定難度，需要逐步積累，可先閱讀《漢字再發(fā)現》的相關章節(jié)，明白其背后的學理依據；平時創(chuàng)作中要藉助最新的權威工具書，還要利用像《簡帛古書通假字大系》《戰(zhàn)國時代各系文字間的用字差異現象研究》《古文異體關系整理與研究》《聯綿詞大詞典》等書。這樣才能培養(yǎng)、樹立正確的“用字習慣、字詞關系”等觀念，為更加胸有成竹的創(chuàng)作奠定基礎。

三、掌握書體的發(fā)展脈絡

漢字能發(fā)展出書法藝術，和其形體豐富多變有極大的關系，所以厘清、掌握書體的發(fā)展脈絡，是書法家必須具備的文字學修養(yǎng)。

本書在談“書體”時，只選擇“篆、隸”二體，看似范圍過小，其實是大有講究的。歷史上有“秦書八體”和“新莽六書”的記載，好像書體紛繁復雜，但真正意義上實用的書體，其實不外“篆、隸”二體。其他多為篆、隸二體的變化與運用，或是介于篆隸之間的一般日用俗書字體，不外乎是筆道上的風格變化（如蟲書），或整飭與草率的區(qū)別，以施用對象為名（如刻符、摹印、署書、殳書）（參見陳昭容：《秦系文字研究-從漢字史的角度考察》頁13、117-145。）

一講到書體的發(fā)展脈絡，很多書法類著作基本都是按“甲骨文到金文，然后到戰(zhàn)國文字、小篆、隸書”這樣排列：

甲骨文→金文→戰(zhàn)國文字→小篆→隸書

或是：

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隸、草→楷、行

這些都是書法界普遍認為的書體衍變路徑，可是這樣的排序是有很多問題的。本書已經精準指出了問題所在：混同了“載體”和“書體”的概念，把多線發(fā)展的漢字書體歸納為單一路徑。

具體來說，是誤認為甲骨文早于金文。但實際上甲骨文是寫、刻在龜甲或獸骨上的文字，金文是鑄、刻在青銅器上的文字。這兩種文字只是“載體”不同，如同現在把字寫在紙上、墻壁上和木頭上一樣，并沒有時間先后的概念。還有些人認為甲骨文比金文早，甲骨文是商代的，金文是西周的。實際上，商代目前所見文字材料確實以甲骨文為主，但商代也有許多金文。西周雖以金文為主，但同時也有不少甲骨文。簡單來說，目前一般對于漢字書體發(fā)展脈絡的排序實際是混用了文字“載體、時間和字體”的概念。先甲骨，后金文的排列，是混淆了文字載體和時間的概念；排列其后的戰(zhàn)國文字，“戰(zhàn)國”是時間概念，而后的小篆與隸書又是書體的概念?，F在普遍認為隸書是由小篆演變而來，這個說法也不對。隸書與小篆平行發(fā)展，在戰(zhàn)國時期就已出現。此兩者不是“父子關系”，而是“兄弟關系”。所以這類書體發(fā)展的排列都是錯誤的。

要想給漢字書體排列一個相對客觀的發(fā)展脈絡圖，首先可以將漢字形體的發(fā)展分成兩條線，即古文字階段和今文字階段。古文字從殷商開始到春秋，之后分兩塊，即西土和東土。西土由秦繼承，發(fā)展出秦系文字，一路下來到漢代直至現在；東土有列國文字，到戰(zhàn)國時，以六國為代表的文字體系因被秦再統(tǒng)一而中斷。大致可用下圖表示：

但是必須指出，就當前掌握的漢字材料，加上文字自身的發(fā)展演變規(guī)律并不一定與歷史時期完全對應，所以很難給書體的發(fā)展理出一條既簡單又絕對科學、客觀的脈絡來。有鑒于此，本書作者提出“書體的三對關系”：

1. 鑄刻與手寫 2. 正與俗 3. 繁與簡

通過此三對關系，再結合上圖，漢字書體的發(fā)展脈絡還是基本清晰的。

本文就閱讀《漢字再發(fā)現》而想到“書法篆刻家應該具備的文字學素養(yǎng)”這一問題，列舉了三方面來談。書法家可先通過閱讀本書，對漢字有個總體的認識和把握，日后可循本書指示的門徑，在創(chuàng)作中逐步積累自己的對漢字的理性認知，體會漢字和書法的關系，綜合提升自己的藝術和學術修養(yǎng)。（文中印章非原大）

END

作者簡介：陳建勝：現為臺灣中興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古文字方向)，中國美術學院外聘教師，中國文字學會會員(臺灣)、浙江省書法研究會理事，方介堪藝術研究會理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