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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的魯迅路上，有一家酒店，叫咸亨。店面窄窄，臨街敞開，有酒幡逸出，設(shè)一個曲尺形的柜臺。柜上置一青龍牌，“太白遺風(fēng)”四個大字直書，字字燙金；臨街一側(cè)，擺著一碟碟的下酒菜，從茴香豆、豆腐干、毛豆、花生、素雞，到湖蟹、鹽水蝦、魚干等；店側(cè)，陳列各色紹興酒。前酒堂是大側(cè)廂，隔甬道與曲尺柜臺的一邊相對。墻上，國畫為嫡仙李白。只見他狂放不羈，斗酒千行，似意未盡，欲翩翩而下，與滿堂烏發(fā)黑眼睛或金發(fā)碧眼的酒客們再競酒逞豪。一些“坐著喝的”，都無心接受他的美意，長條板凳上屁股挨屁股地坐著，隔著近前長條木桌上的藍(lán)邊小碟和白色瓷碗，頭拱著頭，是那么的耐心，那么的悠然自得：或撮起一粒鹽煮茴香豆含在嘴里慢慢吮咂，或小咬一口鹵汁豆腐干徐徐品嘗，或用筷頭夾一點烏干菜蒸豬肉細(xì)細(xì)咀嚼……那樣，仿佛一個個美食家，從味中再品出味來。品不勝品、回味無窮的還數(shù)碗內(nèi)之酒，那是最地道最純正的紹興加飯酒，呷上一口，便會情不自禁地“嘖”的一下，勾勾頭，脫口叫聲“好！”微醺的眼睛總是睨向曲尺形柜臺里一排排樸拙的陶制酒壇，和那些堂內(nèi)堂外店倌手上快速輪換著的鐵皮溫酒竄桶。嘴里喃喃不已的，是家常細(xì)瑣，對店內(nèi)店外一景一物的評點，天南海北古今中外的漫天閑聊。后酒堂是雅致的兩層木樓。樓下廚房，樓上一排包房，有一條過道。每房居中，放著一張大圓桌，桌面漆得光可鑒人；圍桌而設(shè)八把紅木椅，使室內(nèi)顯得更加軒敞古雅，是為雅座，上來的酒菜也盡可滿足“雅客”所需。有“狀元紅”“加飯”“善釀”“花雕”，包裝，雅中有雅，形狀各異、漂亮有趣的陶瓷瓶；最精美要數(shù)雕花小壇了，高不過半尺，壇肚最寬處不過數(shù)寸，小巧玲瓏，一掌可托，表面的浮雕卻精致生動，彩色紛呈，有“嫦娥奔月”“八仙過?！薄皦坌桥跸商摇薄半p龍戲珠”“越中名人”……海外僑胞最愛此物，一邊淺斟慢酌，一邊把玩不已，還要帶回去作留念和饋贈。菜是典型的越味，越之山水以清秀著稱于世，越肴也以質(zhì)地細(xì)膩馳譽(yù)四海，又以超卓的傳統(tǒng)“三絕”薈萃了越肴之精華。一曰“清”，清蒸、清燉也。清蒸的越雞渾身黃亮，清蒸的河鰻段段酥軟，清燉的魚肉活如珠，清燉的甲魚析皮脫骨……湯皆一清見底，味皆純而又純。二曰“糟”，將熟食腌于酒糟之中也。有糟雞、糟魚、糟肉、糟白鲞……葷食經(jīng)此一糟，不油不腥，酥松爽口，酒香宜人。三曰“醉”，將食物浸于酒液之中也。生熟皆有，制法頗奇。以“醉蟹”為例，取活蟹在清水中養(yǎng)七日，身凈后投于甏內(nèi)，再取老酒和適量之蝦油注甏及滿，用黃泥封口使蟹們仙游于酒池，兩周后開甏，拎出來往盤中一放，滿堂增色，醉態(tài)可掬，全身蟹青發(fā)亮，蟹黃在蟹殼內(nèi)欲隱還露，蟹腳晶瑩剔透，酷似青田玉雕。取蟹趾一嘗，一道鮮冽之氣直逼心尖，酒洌之香直通肺腑，飄飄然，人生之快，莫過于嘗此鮮味。坐在這里豈止“雅”，還兼風(fēng)流。坐久了，可把盞離坐，在過道中憑欄觀光，放眼遠(yuǎn)眺，見高樓連片崛起的古城中，錯落著簇簇青瓦覆蓋的民宅，以風(fēng)味小吃為特色的魯迅路，盡收眼底；俯視樓下，天井的石板地上，盆景吐翠，花木斗妍，陳列于一側(cè)柜中的“越貨”琳瑯滿目，各色黃酒、腐乳、香糕、茴香豆……“店小名氣大，老酒醉人多”。這重新開辦的咸亨酒店，如今享有國際聲譽(yù)的名店，成為觀光者的必到這地，必醉之鄉(xiāng)?！跋毯唷痹谧呦蚴澜?，素以喝酒為樂事的紹興人更深厚地鐘情于它，皆因醉心于那“竄桶熱老酒”和鹽煮茴香豆。鄉(xiāng)下的“烏氈帽”們，進(jìn)得城來，必須在這醉一醉，在這唱一曲小調(diào)和蓮花落，在這聊天傳新聞，在這賣弄滿肚的俚言和鄙語，在這慷慨一番耍耍派頭，在這與城市人平起平坐。人們不會忘記那個可笑可憐的幽靈形象：一條又臟又破的好像十幾年沒洗的長衫，一蓬骯臟的花白胡子，總是新傷夾舊疤的臉，用五指罩著小碟連聲喊“多乎哉，不多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排”出銅錢結(jié)酒賬，被打折了腿只好用滿是污泥的手“走”來乞酒，在茫茫雪地里一去不返……不會忘記這個為撈“半個秀才”而生，為撈“半個秀才”而死的幽靈；不忘記那個在酒中摻水、不問人命如何只問人所賒欠下的幾文酒賬的柜臺老板；不會忘記那個“令人快活不得”的“咸亨”，“亨”的只是幾個慢慢坐著喝的長衫客人，永遠(yuǎn)“亨”不到“短衣幫”頭上。更不會忘了九十年前那個咸亨的“真身”，是魯迅的族叔周仲翔主辦的，只有一個伙計、一個徒弟，面對破敗蕭條、風(fēng)雨飄搖的街市，終因入不敷出，沒撐滿三年就倒了灶。這些都出于魯迅筆下人盡皆知的小說和一段并不十分重要的史料，對于這感悟程度及所產(chǎn)生的心理效應(yīng)，以紹興人最為深刻。他們認(rèn)為，這些都是他們上輩人逼真的生活面貌和生活環(huán)境，實在如“家恥”一般地令人痛心疾首。如今，世情嬗變，曾是那么目不忍睹的“家”已變得如此地流光溢彩，歡暢明朗，再來“醉一醉”，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勤勞善良的紹興人，血管里還奔騰著他們的遠(yuǎn)祖勾踐的熱血……作者簡介：王家年，上海人，長于散文創(chuàng)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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