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合群
打 秋
一棵老棗樹,那彎腰的樣子,寫滿對大地的謙卑、慈愛和赤誠。無論怎么看,我都覺得你就是我認識的一個人。
可能來自鄉(xiāng)村,可能來自遙遠。
隨一陣風走進你。
你留給秋天的三片葉子,就是我的三生。
左邊是你熟悉的小河,右邊是支撐你一路走來的村莊。
你站立的地方,就是我魂牽夢繞的家鄉(xiāng)。
最感人的時刻,是從一根長長的伸向你頭頂的竹竿開始的。
“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
打秋,其實就是打你。
打得你眼冒金星,顫顫巍巍。
那些剛剛出落成美女的紅棗,順著竹竿紛紛落在土地的懷抱,就此安家,抑或被遠嫁他鄉(xiāng)。
是你,在寒冷的時候,給村莊送來過冬的食物,成就一棵樹的恩慈。
三千秋色,只要一粒棗子。
棗子是你的親人,衍生著你的另一條生命。
無言的疼痛,持續(xù)了幾個世紀,一枝禪香,歲歲如故。
千百年來,果子結的越多,挨的打越多,也越狠。于是一棵棗樹有了渾厚的底蘊:奉獻的越多,越感到從容、心寬與豁達。
豁達是秋天的模樣。從容是歲月的底色。
整個秋天就是一粒棗子的嬌顏。
你不退的色彩,一直指引著我夢的方向。
青年時期往外走,過了中年往回走;往回走,就走進了秋天,就走進了你的懷抱。
北風摩挲著你的傷疤。
把光線、寒冷和消失的時間搭在一起,你知道自己已經老得不成樣子了。
你的額頭聚集著蒼老的時間、坐禪的皺紋,還有河水的明媚、野草的柔軟、麻雀的歌唱。
一些秘密一直被精心地雕刻成枝干上皴裂的紋路,一些回聲,不用心,是聽不出來的。
而冬天不知天高地厚,正在把你包圍,吞噬,敲打。
請不要認為你弱小。
靜美的老棗樹,就是故鄉(xiāng)的一片天,就是響在耳畔的鐘聲。
面對寒冬,沒有一丁點的怯意和悲傷。你的笑,似有一份童真,還有言說不能的執(zhí)拗。
一位拾棗的少年,從你的腋下走過,腳步輕輕。
他正準備過河,就聽到了悠遠的鐘聲,打在耳邊,就有許多青澀的情感像打了一個激靈,從自己的軀體里一躍出來。
那是不是又一棵棗樹?
撿 秋
桂花、菊花、木槿、枇杷、橘子、油茶、銀杏,
還有紅薯、花生、玉米、野莧、莎草、秋葵……
這些鄉(xiāng)間植物,頭頂露珠晨光,仿佛一夜之間醒過來了。
忙著,在秋天開花結子,繁衍后代,儼然一派繁忙景象。
走在原野上、田埂邊、村頭河畔,隨便一抬頭、一彎腰、一跺腳,就能拾起一串甜美的果子:嚼在嘴里,一絲酸,是生活留給我們的甜。
在老家,這叫:撿秋。
可秋天是撿不完的美。
果子充盈,種子曼舞,時間向光,農心向善。
故鄉(xiāng)在一粒草尖上復活。
這些鄉(xiāng)野微小的生命,一生樂觀,就算霜露來了,它們也在拼命地活著自己。
秋色斑斕,那是它們生命的燃燒之火。
活著,多好。
它們扎根土壤,有條不紊地做完一生中屬于自己的事情,而后引領著大人小孩有序地離場,靜待一場雪舞。
把秋天撿起來,仿佛撿起兒童吃丟的米粒,這個調皮貪玩的家伙,一不小心就高出了我的視野,高出了秋的天空。
送 秋
改不了了,父親一輩子就那一口愛好。
他把夜幕切成下酒菜,把黃土沁出的汗水釀成老燒酒,把一院子的棗樹當成老酒友,背靠秋夜,擠擠就坐成一席。
喊一聲端杯,就暖了鄉(xiāng)村的骨頭。
每抿一口,父親就摸一下我的小辮兒;每摸一下,父親就從口袋里掏出一粒故事棗兒。
父親指著眼前的棗樹說,這是你爺,這是你奶;這是你爹,這是你娘……
一連串的家譜中沒有我的名字。
我急了,父親笑了道:你是一粒青棗蛋,快快長,好好長。
立馬,我安靜成了遼闊的秋色。
父親的棗子脆甜,滋養(yǎng)了我童年的秋天;
父親的老燒濃烈,映紅了我前行的風帆。
每一個黎明,我最早看見的,就是,父親彎了的脊背,如同歪脖老棗樹,一片空白和蒼茫。
父親好像趁我們還在熟睡的時候,和秋天說悄悄話;
父親在送秋天;送土地,送子女,送自己。
如今,那棵和父親一道,走了多年的老棗樹,不知什么時候,又是滿身的深綠。
我小心地捧著它,就像捧起父親的酒杯,捧起自己的秋天。
那種氣息,讓我孤單而著迷,讓我赤誠而心儀。好想和它結伴,走進那一口愛好的深處。 |